所谓小年,北方人过腊月二十三,南方人过腊月二十四。
小鸥是从南疆来的。
腊月二十四这日,曹静和跟唐玉特意来到她的衣冠冢前,给她带了一碗煮好的汤圆。北方人吃饺子,南方人吃汤圆。
小鸥的坟光秃秃的,只有一块木板竖在上面,什么都没写。他们不知道她的本名,时局未定,也不敢贸然书写她的功绩,便只好先这样放着。
一连下了两日的雪,雪花虽小,只像盐粒般落在人身上,却绵绵不绝地一直未停,不知不觉已在路面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白毯”,踩在上面咯吱咯吱的,留下一串脚印。
唐玉仍旧戴着帷帽。这几日实在太冷了,他体内余毒未清,脏腑受损,身体始终处在寒凉的状态,吹不得风。
曹静和走在他身侧,裹着一件茶白色绒边斗篷,两个人踏过雪地,来到小鸥的坟前。
待目光触及那不大的坟冢时,曹静和却怔住了。
“唐玉!”
她拉了拉唐玉的衣袖,伸手指着坟边:
“你快看,那是什么!”
透过帷帽下的薄纱,唐玉隐约瞧见小鸥的坟边有什么东西,他撩开那层纱,入目竟是一块干净的手帕,手帕上卧着几个贝壳,还有一只小海螺。
竟然已经有人在他们之前来祭奠过小鸥了,而且这个人还特意给小鸥带来了南疆的物产,那都是在小鸥的家乡才能见到的东西。
曹静和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真切地看见地志书里提到的贝壳与海螺。
她跟唐玉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吃惊不已。
王贤已过世,在他们这条线上,除了曹静和跟唐玉,只有山鬼知道小鸥的身份了。
曹静和小声地惊呼道:
“难道山鬼真的来了汴京,他就在我们身边?他一定是看到我们在这给小鸥立了衣冠冢,所以特意来祭奠她!”
这太不可思议了!
山鬼在他们身边的痕迹越来越多,连唐玉都有些不淡定了。
“不错,他真的就在我们身边,他想必已经在暗中窥探我们多时了!”
“那他为何不现身呢?”
曹静和问的这个问题,唐玉也很困惑,但他想了想,也只是有些落寞地说:
“想来他也是苦于无法向我们证明他就是山鬼吧。”
曹静和忍不住往四下里看去。这里是一片荒芜的郊外原野,远处有一个斜坡,如今到处都被大雪覆盖着,白茫茫一片,四周没有一个人影。
他们当初得知王贤病逝时,便料想难以向世人证明自己的身份了,但到如今才惊觉,那个陪伴了他们八年的素未谋面的山鬼,可能连向战友证明自己身份的办法都没有。
她好歹还有唐玉,唐玉也还有她。可山鬼是不是就一直这样孤零零地躲着,一个人捱过一日又一日……
曹静和心情沉重地走上前,从食盒里取出一只碗,里面是盛好的汤圆,她把碗轻轻放在小海螺的旁边,喃喃地说:
“小鸥,今天是你们那的小年,我们来看你了,给你做了汤圆。你看,这有小贝壳,还有小海螺,你在那边要是想你爹娘了,就吹一吹这只小海螺。我记得你说过,海螺是可以吹响的……”
可是那样小的一只海螺,其实是吹不响的。曹静和从未见过大海,也不懂海螺的奥妙。
唐玉不忍心说出这个事实,只静静地站在曹静和身后,又听曹静和接着说:
“小鸥,你若是泉下有知,能不能托梦告诉我,是不是山鬼来看你了?他都跟你说了什么,他到底是谁呢?”
正说着话,曹静和却忽然心头一颤,瞬间变了脸色。她抬眼看向唐玉,唐玉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把帷帽重新戴好。
习武之人的敏锐让他们察觉到,附近有人向他们走来了。
不多时,身后已传来窸窣的脚步声,曹静和用余光瞄去,竟是两个二十岁上下的女子。
她们虽然都穿着下人的衣裳,但一个容貌姣好,明艳灵动,一看便是锦衣玉食地养大的。另一个总是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地跟在后面。
这应该是谁家的千金小姐偷偷扮成丫鬟,带着自己的心腹女使从家里悄悄跑出来的。
“小姐,这里行吗?”
“怎么不行?”
那明媚的年轻姑娘声音清脆悦耳,她瞄了一眼不远处的曹静和,又瞄了一眼她旁边那个戴着帷帽看不见脸的男人,只小声地说:
“你看,那不是有人在这立坟吗?我们怎么就不可以呢?快点快点!”
说完,两人从随身携带的包裹里翻出几件旧衣服,那女使把藏在棉衣里的一把铁铲拿了出来,这是她们能藏着掖着带出府的最大的工具了。
两人努力地在地上刨开一个小坑,把那几件旧衣服折叠齐整,堆放到坑里,然后又匆匆把土填好。
“小姐,这样便行了吗?”
女子抬眼瞄了瞄旁边小鸥的坟冢,又连忙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女使,说:
“不行,再垒高点,你看看人家的坟!”
两个人又添了几抔土,可那坟还是小得可怜,她们那个小铁铲实在是起不到什么作用,没过多久,两个人便累得瘫坐在地上。
这时,那女使忽然开口道:
“坏了!小姐,我们跑出来得太匆忙了,竟然没有带祭品!”
“……”
那明艳的少女转了转黑宝石般的大眼睛,竟把目光落在了曹静和身边的食盒上。
曹静和怔了怔,眨眼间,少女已站起身小跑过来,她在曹静和对面蹲下身来,旁边还隔着一个唐玉。
似是意识到唐玉是个身体不好的,想来也不当家,她便直接冲曹静和问道:
“姐姐,你这食盒里还有东西吗?能不能先借我们一点?”
曹静和见状,便打开食盒,里面还有两块米糕,遂道:
“就剩这点了,你都拿了去吧。”
“谢谢姐姐!”
少女笑得天真烂漫,见曹静和还算好说话,又接着打听道:
“对了姐姐,你们家这坟也是新立的吗?立在这没什么问题吧?以后不会被人刨了吧?”
曹静和看了一眼小鸥的坟冢,只苦笑着说:
“我们也是在这荒郊野岭随便找的一块地,目前倒是没什么事,我们就是个衣冠冢,也不怕有人盗墓。”
“巧了!”
少女两手一拍,连忙道:
“我们家的也是衣冠冢!我安葬的是我哥哥,你安葬的是谁呀?”
“我……我安葬的是我妹妹。”
“这样啊,那你妹妹也找不到尸骨了吗?”
见曹静和脸色有些为难,少女这才意识到自己不该问这样的话,连忙歉意地说:
“姐姐,对不起,我……我不该这么问!我不是存心的!”
“没什么。”
曹静和一向谨慎,面对陌生人很少会多言,只随便搪塞道:
“她客死他乡,我们只带回了一些物件。”
谁知那少女一听,却感慨道:
“哎,你们好歹是知道自己的妹妹已经死了,可我……我都还不知道我哥哥到底死没死呢。”
这是什么意思?
见曹静和面露疑惑,少女索性盘腿坐在一旁,耐着性子说:
“我六哥原是长安宫里的御前侍卫,长安沦陷那年,我父亲带着全家逃亡,迁至汴京。我曾苦苦哀求他把六哥也带走,可父亲却说来不及了,不能为了找他,就连累整个家族都跑不掉了。”
曹静和心头一惊,她情不自禁地侧目看向一旁的唐玉。唐玉戴着帷帽,他看不清那少女的脸,少女也没有在意他,只继续诉说道:
“戎狄投降后,父亲打听了一下,说是当年那些御前侍卫都被戎狄人杀死了,有一小部分侥幸活了下来,是因为他们投降了。父亲说,叛降是奇耻大辱,家族背不起这样的骂名,他不想再打听六哥的下落,只当他是战死了。家里的祠堂已经摆好了他的灵位。”
“那你为何要把衣冠冢立在这呢?”
曹静和愈发不解了。
“父亲不喜欢六哥,我求他立个衣冠冢,他一直没放在心上。我怕六哥真的死了,一个人在下面孤苦伶仃,连个祭奠他的人都没有。那些衣服,是当年从长安逃亡时,我匆忙从六哥房里拿走的,我还盼望着他有朝一日能回来和我们团聚,他那些衣服都好好的,都没穿过几次……”
六哥的衣服,她珍藏了整整八年。
曹静和明显感觉到,唐玉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他藏在袖子里的手慢慢向曹静和靠拢,却悄无声息地在她手心里画了个叉。
那是他们之间的暗号,唐玉应该是不想让曹静和说出他的身份了。
少女沉默了片刻,暗暗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只歉意地说:
“对不起,我说这些实在是交浅言深了!”
说完,她又连忙诚恳地问道:
“我今日出来得匆忙,没有带银子,不知姐姐家住何处?来日我定登门将米糕的钱送上。”
唐玉掩藏在长袖下的手再次悄无声息地在曹静和掌心划了个叉号。曹静和即刻意会,便笑着说:
“两块米糕而已,不值钱,姑娘不必挂心。”
那少女闻言,未再强求,却从腰间摸出一个小小的荷包,递给曹静和,说:
“我们唐家从不白拿人家的东西,哪怕是两块米糕也不行。今日就当我欠了姐姐一个人情,姐姐日后若需要帮助,就拿这个荷包去昌平侯府,说找唐七姑娘,我便知道了。”
说完,少女放下荷包,将两块米糕从食盒里取出,放到了那小小的坟冢前。主仆二人没有过多停留,想来是怕被府里的长辈们发现,便急匆匆地回去了。
曹静和沉默了良久,才缓缓伸出手抚了抚唐玉的肩膀。
无疑,方才那个明媚灵动的少女,便是唐玉曾经提起过的妹妹,家里人都唤她小七。
唐家虽子嗣多,但能养大的却没几个,老二才十二岁便病死了,老三先天不足,大病一场后成了傻子,老四和老五则连十岁都没活到。老大虽然一直活着,但是和小七年龄差得太大,兄妹俩没有什么感情。
在昌平侯的所有孩子里,只有唐玉是嫡子,而把他母亲害死的那个姨娘,正是老大的亲娘何姨娘。
当时,昌平侯宠妾灭妻,装不知道,不肯惩治何姨娘,其他姨娘也多是看热闹,只有小七的亲娘吕姨娘一身正气,一直帮唐玉说话,却也因此失了宠。
可想而知,这些年,小七的日子恐怕并不好过。
唐玉缓缓解下了帷帽,曹静和这才发现,他竟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印象里,唐玉鲜少有这样的情绪,不声也不响,就任由眼泪一滴滴往下落,连身体的抽搐都没有。他们方才离得那样近,他只需摘下帷帽,兄妹便可相认。
曹静和沉默着,什么都没说。
她太能理解唐玉的心情了,昌平侯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他还怎么和妹妹相认?
他只要活着,就证明他是当年长安宫里的叛徒,他现在根本没有办法证明自己的身份,也自然没有办法面对一直挂念着他的小七。
唐玉怎么也没想到,他们来到汴京后听到的第一个关于昌平侯府的消息,竟是他自己的“死讯”。
唐玉缓缓站起身来,走到那新立起的坟冢前,那是他的坟,潦草又矮小,旁边还有一把铁铲,那是两个女孩走得匆忙,忘记带走的。
唐玉拿起铁铲,蹲下身来,一点一点铲起旁边的土,往坟上添。
“你这是做什么?”
曹静和不解,唐玉却苦笑着说:
“给自己添点土,这坟也太磕碜了,配不上我。”
是了,唐玉就是这样一个有强迫症的体面人,哪怕是自己的坟头,也要体体面面,漂漂亮亮的。
曹静和也蹲下身来,帮唐玉把坟上的新土拍结实。
“其实这样也好,你的坟在这陪着小鸥,她就不会孤单害怕了。”
唐玉抬起头来看向曹静和,他沉默了片刻,却忽然客气地说:
“静和,谢谢你理解我。我知道,若是换做别人,多半不会同意我这样做,非把这不吉利的坟掀了不可。”
曹静和拍了拍手上的泥,只笑着说:
“这有什么,这是死后的家,早晚都得住进来,还不许提前布置一下吗?”
两人对视了片刻,忽然都笑了起来。
唐玉伸出手,轻轻拉过曹静和柔软的小手,沉声道:
“静和,我不会放弃证明自己的身份的,你也别放弃。虽然我不知道自己能活到什么时候,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一定会想办法证明的。人活着,就得亮亮堂堂地活,哪怕明天就死了,也不能死得不清不楚!”
“好!我相信你!”
曹静和心里像忽然燃起了一团火一样——这才是她初见唐玉时,认识的那个十七岁的少年。
他们都不会放弃,不仅是为活着的人,也为故去的小鸥,为“故去”的唐玉。
雪已不知不觉停下了,两人站起身来,相互搀扶着一步一滑地走在雪地里,身影渐渐变得渺小,变得几不可见。
他们并不知道,在那远处的斜坡后面,一个穿着雪白色大氅的男人几乎和铺天盖地的雪融在了一起,不仔细瞧,根本看不到他匍匐在雪地里,正借着斜坡的遮挡,窥视着方才的一切。
见曹静和跟唐玉已离开,男人这才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他的左手还缠着纱布,伤口未愈,不太好使力,只用右手扶着坡上的几棵矮树,慢慢走下坡,消失在一片白茫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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