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乘风双眼通红,道:“你莫要灰心,你姨娘乃一代药仙,等我们度过此劫,我一定带你去找她。”
“何必呢?我方才既然放手一搏,已决心赴死,顾大哥,到现在你还不了解我,不明白我的心。”付晚香喀一口浓血,又说,“我只有一事问你,你如实答来便好。”
顾乘风哽咽道:“你问,我一定如实回答。”
付晚香盯着顾乘风的双眼,问道:“我们分别的这几个月,你可曾惦记过我?”
顾乘风点头道:“自然的。我怎会不惦记你?其实你在北魏下榻的客栈我和师妹也去过的,可惜迟了一步。”
付晚香喜出望外,一面笑一面喀血,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正在此刻,只听不远处一声巨响,顾乘风循声望去,只在稀拉拉的树叶间看到数排耀眼的法光。他对付晚香说:“我将你藏在无尘剑里,你且凝元聚气,别的事莫要多想。”
顾乘风率那几个岛中弟子飞上高空,这才看到方才那巨响的所在已为烟瘴团团锁住。他对岛中弟子说:“那烟瘴恐怕是邪魔所放,你们修为浅薄,莫要靠近,待我前去一探究竟。”
入得烟瘴,顾乘风才发现那瘴气之内危机四伏,行走几步便有暗箭来袭,飞腾数丈便有焰气阻挡。此外,更有梵音远近交错,乱人心神,顾乘风虽不知这梵音来自淫心六欲阵,却也猜出此乃妖魔所施。眩晕之际,他又依稀嗅到一股浓香,与此同时,几束青辉自头顶倾泻而下,顾乘风忙行威灵指诀,至手印化出一团气盾,遮在头顶,挡住青辉。
旋即,四个无面人俑闪在顾乘风周遭,他以掌气攻之,不料那人俑稍触掌气,便化归齑粉,少顷,齑粉又聚作两个人俑。照此情形,一作二、二作四,人俑越化越多,以蛮力攻之是行不通的。顾乘风试图腾越这些无面人俑,哪知他飞去哪里,那人俑便跟到哪去,无从摆脱。顾乘风眼见避躲不成,遂急中生智,放出鸠尤神剑和天罡猎月檠。
他左手行剑指诀,驱驭鸠尤神剑绕飞不止,右手则行三山指诀,将天罡猎月檠炼作一口金钵。待那人俑现身,他高呼“灵宝无量,普告九天,着”,只见鸠尤神剑旋飞成风,竟将人俑卷作齑粉,抽上高空,由那金钵所纳。
就在这时,他听得一声“师兄”,环顾四周,看到左仪,他颇有些吃惊,道:“这烟瘴之中险象环生,你独闯进来太冒险了。”
左仪道:“师父和不言师太法门被破,恐怕有性命之虞,我岂可袖手旁观?”
“可是那扶风圣君和凛梅仙……”
左仪道:“师兄放心好了,你授我们的分光六阳大法我们这些时日勤加修炼,已初入其门了。方才正是我们三人齐施分光六阳大法,才以三人之身布下清虚八荒阵,重创那扶风圣君,恐怕十年内,他都难以恢复修为了。至于凛梅仙那边,杨大哥的确力有不逮,不过我方才已嘱咐浊清带上几个岛中弟子前去襄助,我想杨大哥也不至于太吃亏。”
顾乘风道:“眼下要紧的是找到师父和不言师太。可是这茫茫烟瘴中,阵法环环相套,实在不好应付。”
顾乘风话音才落,那忽远忽近的梵音忽然由沉闷凄迷变得高昂尖细了。顾乘风连忙捂耳,再封双耳听宫、听会、耳门三穴。随即,顾乘风只觉天旋地转,也分不清是梵音引起的幻觉还是那三魔又施了新法。他一把抓住左仪的胳膊,腾空而起,同时将天罡猎月檠扩至十倍大小,借其辉光引路。
这烟瘴由外头看去范围不广,一旦闯进去,却似乎无边无际。顾乘风自觉飞在百仞之上,头顶仍是灰黑一片,不见云丝,也不见日月星辰。身下河山诡谲,峰峦尽是蝙蝠所聚,沟壑里尽是白烟,河湖波涛翻滚,却有一副粘着质地。顾乘风和左仪飞了许久,也不知灭了多少怪禽,斩了多少异兽,直到左仪发现一处沟壑磷光闪耀,二人降至近处,才看见那磷光之内正是黄玉笙和不言师太。
黄玉笙和不言师太彼此背对着,运气化茧,以御三魔阵法。那磷光实为气茧所泛,五彩斑斓,夺目至极。顾乘风唤着二人,二人并无回应。左仪解开双耳诸穴,对顾乘风道:“师父和不言师太定是封了双耳,不如你试试法宝,兴许可以将她们唤醒。”
顾乘风先后以天罡猎月檠、鸠尤神剑攻那气茧,黄玉笙方睁眼,凝元收功。左仪大步上前,道:“师父,你怎么样了。”
“我没事。”黄玉笙道,“你们进来做什么?需知这瘴法乃三魔合力所施,是法中套法的。我死了不打紧,你们是重明观的希望,怎可如此犯险?师父的话,你们全当耳旁风了。”
顾乘风刚要言语,却不知从何方卷来一阵狂风。顾乘风和左仪忙打坐运气,以定肉身。待那风势弱了些,天空却泛出银白,加之云丝飘过,叫人以为那是静谧的湖面起了和风。不言师太忽然睁眼,道:“阿青。”
黄玉笙道:“你确定是不辞仙姑?”
“我们是双生子,自幼便心脉相通。我想她现下正在这烟瘴之内。”
又一阵狂风袭来,左仪抬眼看见数人飞在高空,叫一支飞箭牵引,道:“那不正是不辞仙姑?”
不言师太行五色莲花印,朝天空放出信焰。旋即,那飞箭朝他们俯冲而来,飞箭后头牵着不辞仙姑和五名护法弟子,以及苏荣、柳浊清、杨雄及两名岛上弟子。不言师太和不辞仙姑彼此凝视,满腹的言语塞在咽喉,谁也说不出口。
黄玉笙对苏荣、柳浊清道:“这瘴气何其危险,你们进来作甚?”
杨雄道:“方才不辞仙姑来岛上助阵,扶风圣君便冲入这烟瘴之中。顾兄弟毕竟入瘴一日有余,我们实在担心……”
左仪一惊,道:“我们分明才入瘴一个时辰,难道这瘴法竟可扭转光阴时序?”
不言师太道:“妖魔的小须弥万相功法威了得,这烟瘴内的梵音,应该是发自他的淫心六欲阵。我们在这瘴中一个时辰,瘴外竟是一日,没猜错的话,该是他的乾坤幻逆大法。妖魔之法,法威比之境魔往往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惜法力终有不逮,独自施法,难应劲敌。不过眼下有天魔和神魔襄助,这妖魔倒比境魔还要厉害了。”
柳浊清道:“这么说,我们入这烟瘴虽才一刻,瘴外已过三个时辰了。”
不言师太叹道:“恐怕那两个妖孽已被这些魔头的弟子救走了。”
黄玉笙道:“眼下破局要紧,至于那两个妖孽,他们既然成心营救,必然做好了万全之策,救走便救走了。”
不辞仙姑道:“姐姐,你我是陆离双剑的主人。上次双剑合璧还是一百年前的事,不如……”
电光火石间,一颗流星陨落,坠在众人十丈开外。摇天撼地自不必说,那奔卷狂迎的风沙,更是海啸般稠密,光束般迅疾。众人不及防备,都叫那震浪推倒,好在不辞仙姑丢出铜铃,那铜铃又扩大百倍,挡住风沙。与此同时,一列流火又在天幕闪现,朝众人袭来。
黄玉笙刚要运功,一口黑血涌出鼻腔,染黑了她惨白的唇。不辞仙姑对众人道:“这流火恐怕是神魔的眠火中虚大法所致。黄掌门,你身受重创,还是入我追魂箭为好。”
黄玉笙道:“我若入你法宝,岂不多耗你些许元气?你莫要管我,我还挺得住。”
不辞仙姑方才说着话,已化出追魂箭。她也来不及回应黄玉笙,又道:“姐姐,看来非得陆离双剑合璧,我们一干人等方可逃出生天了。其余人等务必抓住神箭,莫要松手。”话音未落,她便以离鸯剑炼化弯弓,将追魂箭射出去了。
追魂箭带上众人直冲高空,一面避开流火一面随不辞仙姑意念而动,飞得潇洒自如。流火越下越密,那追魂箭飞行路径越发刁钻,自然分去不辞仙姑更多精力。她与不言师太虽为双生姊妹,到底多年未有合璧之举,一时间硬要将陆鸳、离鸯两把神剑合二为一着实困难重重。
二人在天上试了几次,均以失败告终,黄玉笙对顾乘风道:“风儿,你可能有法子驱驭鸠尤神剑,助这陆离双剑合璧?”
顾乘风才将得到鸠尤神剑,哪有底气助夏侯姊妹双剑合璧?直到三个魔头的烟瘴为陆离双剑所破,他也并不确知,陆离双剑合璧成功,究竟是靠自己施法得当,还是归咎于鸠尤神剑自个的力量,又或者人家姊妹同心,不靠他下力也会成功。不过烟瘴虽破,三魔却几乎毫发无损,唯独扶风圣君因道行浅薄了些,叫陆离双剑所伤,现了乌鸦之身,躲回妖魔怀里了。
仙魔双方在岛中藕花池边对峙,各有各的气势,各有各的伪装。仙家一众元气大伤,不过硬撑罢了。重明观五代弟子中,左仪伤势看来不重,多半要累及仙根,苏荣伤得不轻,唯顾乘风和柳浊清未有大碍。至于黄玉笙和不言师太,二人为煞气侵染,早伤了根本,虽折损有限,于她们二人的修行,终归是致命的妨害。
三魔头目的已达,妖魔虽有心灭去几个仙山弟子,奈何神魔已有厌战之念,天魔又认为眼下该以大局为重,见好就收不失大智之举。在天魔看来,魔界虽也有伤亡,只要救出了常朝云,便不算吃亏了。司空徒为人轻浮,办事远不及常朝云,天魔本就不甚喜欢,死了便死了。至于灵虚子,他既然肉身已失,恐怕道行也有折损,在天魔看来,这倒未必是坏事。届时查清醉仙姑被害一事的真相,若与灵虚子无关,天魔自然要救他,若与灵虚子有关,天魔只管正大光明灭其元神,取其道行,法力增进三五个甲子不在话下了。
三魔才将离开钟鸣岛,黄玉笙、不言师太和左仪、苏荣便瘫倒在地。顾乘风打无尘剑中放出付晚香,她面如土色,已是奄奄一息的模样了。岛中弟子为伤者送来朱蕖子,伤者服下神珠,不辞仙姑便为黄玉笙、不言师太运气输元,调理二人体内三华,以祛邪毒;顾乘风、柳浊清与杨雄则合力为左仪、苏荣、付晚香疗伤固本。
不言师太稍缓过气来,问守在身侧的一众弟子:“岛中死伤几何?”
阿冰上前一步,道:“回岛主,岛中姊妹身故二十余众,伤者不过四十人。”
不言师太闭目叹息,又问:“那两个关在密室的妖孽呢?”
阿冰道:“妖女叫他们救走了,无念子还在密室中,未得逃脱。”
“把他带来,我有事要问他。”
无念子叫两名岛中弟子押来。不言师太上下打量他,道:“你既是金翎法王的弟子,对东海二十四岛的法术自然了如指掌。其实自你师父和他兄弟在东海称霸至今,我们仙家与东海诸妖一贯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我只知道你们岛中弟子修炼的是无量千机大法,不过此法变化多端,我们仙界中人所知不过一二。无念子,你几次三番在我们眼皮子底下送出讯息,实在不简单。你若能告诉我,你是以何种手段送出讯息的,我定饶你不死,否则……我又不是仙山中人,可不管什么正道人伦,有的是法子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无念子鼻子一哼,道:“我们东海的法门自然是博大精深,不过以我几百年的道行,要在你不言师太和朱雀仙子跟前施法传讯,又如何做得到?再说了,当年我和师兄弟为三修和尚所害,兕虎神君一脉上下几百妖众,除了醉仙姑出手相救,再无一人管我们死活,我既已拜在法王门下,就算要通风报信,也该告之法王才对,何以告之他们?”
黄玉笙道:“他说得也有道理。可能通风报信者,便是那个妖女。”
不言师太道:“这倒怪了,那妖女天资过人,道行不过两百年,法力却比许多道行胜她一倍的妖怪还要丰沛,修为更是精深。不过她出身天魔,天魔的锁神瘴威力的确惊人,我却未曾听说他门中有这样一套传声递讯的魔功。”
苏荣道:“我听说,醉仙姑自己也曾创下许多法门,说不定……”
不言师太问无念子,道:“那妖女身上的秘密你知道多少?”
无念子笑道:“我跟常朝云本来各事其主,若非醉仙姑惨遭不测,以致魂魄不全,我跟她又如何成得了一路人?”
柳浊清道:“无念子,那天、神、妖三魔来岛上救那妖女,你为何竟不趁机求他们放你?莫非你是故意留在岛上,以行窥私之举的?”
无念子摇头道:“左右我是个妖怪,无论怎样辩解,你们也不愿相信。你们莫非以为我与他们同在魔界,便一条心不成?便是那十位护法明王,同属兕虎神君一脉,也是各怀心思的,甚至于表面功夫也懒得做。好比说地、鬼、病三魔,另七个几时正眼瞧过他们?实话告诉你们,我宁可叫你们囚着,也实在不愿落在那帮人手中。”
不言师太道:“你这说辞,我虽不尽信,确有几分道理。只是我方才细细思索最近这些时日发生的怪事,总觉得通风报信的不是那妖女。”
黄玉笙道:“其实我也感觉那妖女虽天资聪颖,绝不会有此等本事的。再说她师父醉仙姑虽身在魔界,却不似寻常邪魔妖怪那般残忍暴戾,更不与我们仙界为敌。风儿既然答应那妖女分她幽魂草,救她师父,她何必再与我们对着干呢?从魔界这些人举动看来,似乎他们有意阻止我们凑齐三宝,与天禄岛交换幽魂草。那妖女既然肯为她师父夜闯天禄岛,以至遭天禄三仙所俘,她又为何要阻碍我们与天禄三仙的交易呢?”
不辞仙姑道:“你们有没有想过,也许那些魔头不是要阻止你们得到幽魂草,而是阻止天禄三仙得到三样宝物,以致《虹贯九霄》剑谱重现于世。”
苏荣忙接过话头,道:“是呀,魔怪都诡计多端。她先前夜闯天禄岛绝没有料到我们也会去天禄岛求取幽魂草的。说不定是她得知我们以三宝换取幽魂草,索性将计就计,将我等行踪以妖法传与众魔,以期立功。”
顾乘风道:“朝云不是这种人,我想……”
黄玉笙道:“你是仙山正室大弟子,她又是什么身份,你对她能有多少了解?”言毕,她指着无念子,对不言师太道:“眼下再说别的也没什么意思,你倒该想想,该如何处置他。”
不言师太道:“罢了,我这钟鸣岛死伤惨重,再无力招惹金翎法王了。”说着话,她右手一摆,破去无念子手脚上的金丝索,道:“你走吧,我不管你所言几分真几分假,好自为之便是了。”
无念子谢过不言师太,对顾乘风道:“这位道侠,擎羊子前几日已传声于我,她为防不测,将醉仙姑托付于你了。我相信你为人正直诚信,定会助醉仙姑魂聚魄归的。”
黄玉笙问道:“风儿,那妖女当真将醉仙姑托付于你了?”
顾乘风自怀里摸出锦帕,轻轻一抖,帕子上的蓝鹊刺绣登时活脱而出,栖在顾乘风手背,一动不动。不辞仙姑起身,细细打量这鸟雀,说:“想不到醉仙姑修为精深,竟落得这般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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