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浊清思忖片刻,道:“师太所忧晚辈自然理解,不过他们二人又未离开我们的视线,若以妖法通风报信,我们怎会浑然不知?”
柳浊清话音刚落,众人便听身后一人喊道:“你们一个也别想逃。”那人又道:“擎羊子,还不动手!”
不言师太一惊,认出这是玉面判官的嗓音,腾空而起,放出陆鸳剑,刺向常朝云和无念子。那陆鸳剑眼看要刺中二妖,无念子推开常朝云,自己则化作剑气重击陆鸳剑尾端,随即闪至三丈开外,没入云朵中了。
不言师太收回陆鸳剑,道:“浊清,你替我照顾好阿凌、阿冰。苏荣、杨雄,我对付常朝云和玉面判官,你们俩应付无念子。”
顾乘风未及言语,身后已乱作一团。他遂腾跃半空,炼鸠尤神剑为一把长达十余丈的锁链,只朝云中一挥,便听得一声贯通天地的巨响。与此同时,锁链尖端切出一抹电弧,白亮曜目,欲将云朵点燃。玉面判官一行正好为这电弧波及,六魔各施法护体。待电弧光亮渐暗,方才电弧波及之处尽是浓云厚瘴了。
阳魔四下顾盼,嗅出一丝香气,嘟囔道:“难道是毕方凌云瘴?”
不言师太虽未见识毕方凌云瘴,也由这化雾凝瘴的门道猜出,此法正是顾乘风从玄牝真人处习得的法门。只是此瘴威力之巨,少不了鸠尤神剑的功劳,一时间,便是以天眼指诀也无以透视云层了。
玉面判官道:“毕方凌云瘴失传已近千年,那小子莫非是玄牝子的传人?”
阳魔道:“我们身在此瘴中,需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玉面判官冷笑道:“这小子才几年道行,我竟不信破不了他这瘴法。”
仙魔诸人飞在这瘴气中,无头苍蝇一般绕着圈。才半盏茶功夫,除不言师太、阳魔、玉面判官、悬空道人和常朝云,其余人等或癫舞痴语,或现了原形。在这云腾雾绕中,玉面判官笃定顾乘风法力不济,纵有至圣之宝,终究熬不住拖字诀。顾乘风因道行浅薄,同玉面判官比拼法力,绝无半点胜算,可他既是鸠尤神剑的新主,自然多了三分底气,斗起修为来,他倒有四成把握。
双方如此僵持,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顾乘风败北了。玉面判官狂笑一声,以掌气化出一股疾风,时而呈龙卷之势,时而拽翻拖滚,将顾乘风炼化的瘴气除去大半。顾乘风一时三华涣散,吐了一口鲜血。毕方凌云瘴法门既破,方才一众心智迷失者登时清醒过来。
玉面判官道:“你这小子果真是仙门奇才,道行不足百年竟与我僵持许久,若勤修苦练,飞升大罗金仙是指日可待的。可惜,今日你便要死在我手上。”
不言师太飞至顾乘风身侧,问一声“你伤势如何”,顾乘风拭去嘴边血迹,答道“并无大碍”,不言师太这便回头,怒视玉面判官,道:“你这妖孽,休得口出狂言。”话音未落,不言师太已将陆鸳剑化作一根软鞭,攻向玉面判官和阳魔。那软鞭两头皆似灵蛇吐信,同时对付玉面判官和阳魔虽略显吃力,到底为顾乘风分担了大半压力。
柳浊清将不言师太二位护法纳入墨玉金幢,同苏荣、杨雄协力御敌。仅凭这三人之力,面对阳魔门徒三人和凛梅仙的围攻,他们是毫无招架之力的。好在无念子不计前嫌,奋力襄助,悬空道人又虚招频出,多有退让,仙家三人才勉强稳住阵脚,不至于即刻惨败。
常朝云此刻不知该帮哪一方,索性置身事外了。然而玉面判官只想速战速决,对她高喊一声:“擎羊子,你还不助悬空道人,将那三人歼灭。”
顾乘风听得此言,心头大震,回头睄一眼常朝云。他自然明白,正邪之间虽多有交汇,单论立场,却是非黑即白的。不言师太方才怀疑是常朝云和无念子泄露大家行踪,顾乘风本不愿相信。此刻玉面判官差她攻袭苏荣三人,若她当真下了手,不管顾乘风相不相信,常朝云同仙界都成了死敌,所谓“言不由衷”、“身不由己”,用在常朝云身上都是笑话了。
几乎同时,常朝云看向顾乘风,二人四目相对,在这无言的回声中,将冰冷烤作炽热,把炽热冻作冰冷了。常朝云闭目凝息,转过脸去,双臂疾挥,化出两把短剑,这便大喝一声,攻向无念子。心悸,仿佛翻滚不息的海浪,涌向顾乘风。不言师太见他心神不宁,法尽意虚,元气虽则充沛,却难尽其用,多有挥霍浪费,忙传声入耳道:“风儿,你为何心念踯躅,神意涣散?”
顾乘风听罢,刚要凝神聚念,那阳魔却投来一串焰气,将顾乘风打了个措手不及。他抟身翻滚避闪,终叫一股焰气打中左肩,跌下云头。
不言师太大惊,忙驱驭陆鸳剑,以搭救顾乘风。常朝云见状,丢下无念子,急坠百丈。顾乘风到底修为精深,坠落两百余丈总算将三华凝聚,稍使一分力道,这便止住坠势,悬于半空了。陆鸳剑旋即赶到,托其足尖,常朝云也随之追来,再与顾乘风目光交错,却是冷月寒潭,空余惆怅了。
顾乘风问一声:“当真是你泄露了行踪?”
常朝云未及回答,便被一股寒气打中后背,登时口吐鲜血。她借势翻身,回头一看,只见不远处飞来六人,领头的是黄玉笙和左仪。常朝云抹去唇边血迹,抟身遁作赤影,冲上高空,大喝道:“朱雀仙子赶来了。”
玉面判官方才联合阳魔,已重创不言师太,对于此次行动是信心十足的。此刻听闻黄玉笙来援,顿觉不妙。若黄玉笙孤身来援他倒不怕,只是一看她带了五名弟子,玉面判官已知他们胜算无几,又捱了一刻,终于同阳魔达成一致意见,悻悻而逃了。常朝云迟了一步,叫不言师太以莲花千丝索缚住手脚,收入陆鸳剑中。
六魔既逃,众人落回地上,稍作调理。不言师太稳住伤情,睁眼看到黄玉笙正为苏荣和柳浊清疗伤,冷笑道:“师姐,别来无恙呵。”
黄玉笙瞥她一眼,道:“你已非重明观弟子,何必再唤我师姐呢?”
“这许多年过去,你还是老样子。”不言师太道,“我何尝不知自己已非仙山中人?你实在不必劳心提醒我了。”
待苏荣、柳浊清三华稳固,黄玉笙长舒一口气,看看顾乘风,问道:“风儿,你可好些了?”
顾乘风将内丹纳回印堂,道:“只是些小伤,并不碍事。”
柳浊清道:“方才亏得有师父,要不然,我们几个恐怕要命丧此处了。”
顾乘风道:“是啊,师父难得下山,今日怎会如此凑巧,竟在此地与我们碰上了?”
黄玉笙笑道:“一切皆是天意。自你们三个离开长白山,我一直心神不宁。前几日夜观星斗,又瞧出些许凶相。你们久去不归,为师难免忐忑,总觉得你们在山下遇到了麻烦。那天禄岛主虽在仙道,可他师祖毕竟是叫紫云老祖赶出丹霞山去的,对我们仙山正室难免心怀芥蒂。我起初只想到那天禄三仙可能为难你们,叫你们吃些苦头倒在意料之中。万万想不到他竟要你们去哀牢山求取六尾玄狐。哀牢山中那位灵毗上仙深居简出,听说她还在长白山时,性情便很有些乖僻。那六尾玄狐是她山中奇宝,当年天枢道长求取此宝,非但无功而返,还叫她山中毒虻蜇了一身,好在他道行深厚,才不至于折损仙根。你们几个贸然前往那哀牢山,实在危险。为师担心你们受伤,这便兴冲冲别过天禄岛,正要赶去哀牢山。方才是听到一声鸟鸣,悠长浑厚,绝非凡鸟之声,后来又见晴空起电,南天乌云骤聚,我便赶来了。”
柳浊清道:“师父,那位灵毗上仙行事虽则怪诞,倒是个明理之人。”
顾乘风道:“不错,她给了我们两只玄狐。”
“那灵毗上仙是我们祖师婆婆的师妹,当年她离山,自立门户,便将地魔一门从哀牢山赶走,直至今日。我听你们师祖说,她当年同玉和仙姑多有不合,当年她脱离重明观也不知究竟所为何事。不过玉和仙姑素以仁善贤良而闻名于三界,那灵毗上仙与她不合,大概是心胸狭隘之人。你们莫要得她些恩惠便为表象蒙蔽双眼。”言及此,黄玉笙想起方才南天堆起的乌云,问顾乘风,“有一事我不明白。方才晴空起电,不多时竟乌云翻腾,将天盖遮了小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言师太一面以内丹替两位护法疗伤,一面笑道:“师姐,你这便少见多怪了。连我这山外之人都看得出,方才顾乘风施的正是混元大法中失传千年的一道法门,叫作毕方凌云瘴。你身为重明观掌门,这点见识也无,传出去恐遭人耻笑唷。”
黄玉笙哼着鼻子,道:“所谓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风儿仙缘了得,才遇见玄牝真人,得其亲传法门,若非如此,我至今也不会知晓,混元大法竟还有三道失传的法门。我见识少不打紧,却不似有些人自作聪明,反为他人占去便宜,若还不知悔悟,那才是笑话哩。”言毕,黄玉笙又问顾乘风,道:“依你的修为,若要晴空起电,倒也不难。可是我方才远观,那南天乌云滚滚,方圆十余里是有的,便是为师,也难得将毕方凌云瘴使出这般境地。你竟如何做到?”
顾乘风道:“弟子在哀牢山收服了鸠尤神剑,方才我不过借了鸠尤神剑之法。”
“你当真收服了鸠尤神剑?”黄玉笙喜出望外,扬起了嗓门;待顾乘风亮出神剑,她细细端详一番,不禁喃喃自语道,“重明观正宗之位他可抢不走了。”
柳浊清迫不及待,要将那日情形说与黄玉笙,黄玉笙却将目光转向无念子、常朝云和杨雄。她不等柳浊清言毕,指着无念子和常朝云,问顾乘风:“我在天禄岛上听那三仙说,与你同去哀牢山的,除了浊清,还有两个魔界中人。一个在金翎法王座下,法号无念子,一个在醉仙姑门下,法号擎羊子的。可是他们两个?”
顾乘风道:“正是他们二人。”
“风儿,你好生糊涂。邪魔谎话连篇,最擅行迷惑之道,单凭他们二妖一面之词你便相信他们闯岛是为救醉仙姑?”黄玉笙叹道,“仙魔二界谁人不知醉仙姑已死,你如此轻信他人,实在莽撞了。再者,你竟不想想,这二妖擅闯天禄岛,那岛主为何轻易放过他们?无非因为他们一个背靠金翎法王,一个有天魔撑腰。天禄三仙固然不会怕他们,可天禄岛若平白得罪他们,来日魔界众人联手攻岛,那三个道士又如何招架?需知天禄岛不问三界纷争,看上去没有敌人也就别无友朋,到头来人人都可以是天禄岛的敌人哩。”
左仪道:“师父的意思是,那岛主放走常姑娘和无念子,是为了撇去麻烦?”
黄玉笙道:“你们把这两个妖孽带出岛也罢了,竟带他们同去哀牢山。若灵毗上仙误以为你们与魔道为伍,竟取了你们的性命,为师……”
杨雄一直默不作声,此刻却耐不住性子,冷笑道:“凡人有云,狗眼看人低,想不到仙山掌门也说得出如此混账的话来。你又未见过灵毗上仙,如何得知她此等糊涂,竟不问青红皂白,便要取人性命?”
黄玉笙瞥他一眼,又看看不言师太,道:“夏侯丹,你纵着座下弟子如此无礼,可当心他来日吃大亏哩。今日他开罪于我,我自然不会与他计较,若碰上脾性不好的,恐怕他舌头已断作两截了。”
顾乘风忙对黄玉笙说:“师父误会了。这位并非钟鸣岛弟子,他原在哀牢山侍奉灵毗上仙,俗名杨雄,法号琇莹公子。”
黄玉笙听得“琇莹公子”四字,大吃一惊,细细打量杨雄,问道:“你当真是西梁国师付千钧的大弟子,杨雄?”
“难得掌门还记得。”杨雄苦笑道,“那年北魏新帝登基,我和两位师弟随付千钧前去望都拜贺,与掌门不过一面之缘。掌门认不出我也是理所当然的。”
对于杨雄这数十年的遭遇,黄玉笙并无兴趣。得知杨雄离开哀牢山是为了搭救付晚香,黄玉笙不禁多问一句:“你又不知付晚香身在何处,如何救她?”
顾乘风道:“师父,付姑娘下落虽不明朗,我们在哀牢山中已有推断,大家都觉得她现下应该在东海。”
“东海。”黄玉笙咕哝着,对顾乘风道,“那天禄三仙要你们以三宝换取幽魂仙草,你本不该答应的。”
柳浊清道:“这件事实在怨不得师兄。那三个道人笃定我们急需幽魂草,才开出这不讲理的条件。师兄若不答应,他们又别无损失,只要咬住那三个条件不松口,我们实在别无办法。天禄三仙虽性情乖僻,到底是仙门中人,我们重明观乃仙界正宗,当真生夺硬抢,还如何号令天下俗修弟子?来日若山中有难,恐怕……”
黄玉笙长叹一声。杨雄道:“既然大家都要去东海二十四岛,黄掌门,我定会助你们盗取辟陵池水。”
不言师太道:“黄玉笙,我与你过去那笔旧账日后慢慢算。那东海二十四岛凶险非常,待将我这两个护法弟子送回钟鸣岛,便率几个得力弟子助你们闯岛。”
黄玉笙道:“你又不是重明观的人,需知那东海二十四岛守易攻难,你何必犯险呢?”
“你若以为我要卖你人情那便大错特错了。我不过看在大师姐的份上,只想护着顾乘风不出差池罢了。”不言师太看向常朝云和无念子,道,“至于这两个妖孽,也一并押去我岛中吧。那些邪魔外道对我等行踪了如指掌,就算不是他们二妖所为,也一定跟他们脱不开干系。”
一干人等在钟鸣岛休息调理,用过不言师太的朱蕖子,不出一日,伤者已近痊愈;未有损伤的,各个三华充盈,神清气爽。翌日早晨,不言师太挑了三名护法弟子和四名修为出众的侍女,这便领众人出岛,向东海飞去了。
常朝云和无念子分别囚在岛南的两处密室内,隔了两道密布毒蛇的洞穴,以防二人串谋逃逸之法。那晚,二妖的饮食是顾乘风送去的,他所以揽下这差事,自然是因为心存疑惑,不问清楚不安心。
无念子一脸沮丧,对于泄露行踪一事又是“毫不知情”,又是“想不明白”。他说自己不知情,顾乘风是相信的。一者,兕虎神君一脉同金翎法王本无多少往来,无念子过去又吃过三修和尚的亏,险些丢掉性命;二者,那玉面判官一众围攻之际,无念子自始至终都在维护仙家一众的利益。至于无念子“想不明白”的事,顾乘风自己也想不明白。其中道理,顾乘风原以为常朝云能给个答案,结果常朝云支吾了好半天,只应了声“你说是便是,我说什么又有何意义?”
顾乘风眉头一皱,说:“我不相信是你泄露了行踪。”
常朝云盯着他的双眼,问:“为什么不相信?”
“你并无道理这么做。你虽身在魔界,却非恶毒凶狠,无情无义之辈。那玉面判官有一样法宝,可以鲜血辨位,我宁可相信是他拿你的鲜血,凭虎界方断我们一路行踪的。”
常朝云轻蔑地笑着,说:“你可知那虎界方要断人方位并不容易。且不说以鲜血施法,有七日之限,就算他当真有办法令我鲜血中精元不灭,以玉面判官的修为,要在千里之外断我踪迹,少说也要一个月,在这期间我若爬山涉水,恐怕两个月他也未必能寻到我。若非有人一路留以记号又或者以法术千里传讯,他才赶不上我们哩。况且你难道忘了?我们才出哀牢山,便遇那方圆数十里的雾瘴提醒我们前方有埋伏,我们绕南向而飞,玉面判官和阳魔一众居然又赶了上来,你还觉得我没有泄露行踪吗?”
顾乘风思忖片刻,道:“好,就算真是你泄露我们的行踪,我只问一句,你为什么这么做?”
常朝云移开目光,道:“还能为什么?正邪不两立,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既然我是妖女,还有什么坏事是我做不出来的?”
“撒谎。”顾乘风嗓子发哑,追着常朝云的目光,道,“这件事若与你无关,你实话实说便是了,为何非往自己身上揽?”
常朝云背过身去,眼泪安静地淌着:“我说什么,除了你,别人可信我?你师父,你师妹们可信我?你们仙家弟子不是自古以正派自居吗?不言师太和你师父既然已笃定泄露行踪者是我这妖女,我说什么她们又如何听得进去?你们都说我们是邪魔,我邪给你们看便是了。只是此事乃我一人所为,你们莫要为难无念子。”
说到此处,常朝云抹去泪水,转身打衣襟里掏出一方锦帕。帕子展开,正中绣了一只蓝鹊。常朝云往那帕面轻轻一吹,只见那刺绣膨出蓝色游丝,化出一只鸟雀。那鸟雀呆若死物,立在常朝云掌心,不鸣不动。
顾乘风道:“莫非这便是醉仙姑?”
常朝云将那鸟雀捧到顾乘风手心,道:“我师父只被打回原形也罢了。可惜她元神残缺,如今变成这般模样,纵然为她召回散去的魂魄,再行修炼也不容易了。我将师父托付给你,万一你师父和不言师太要灭我,我只拜托你复我师父元神,弄清楚害我师父的究竟是谁。你若不愿插手此事,只将我师父和幽魂草平安送回大明山清风洞,天魔师祖自会搭救我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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