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乘风说:“如今再说这些也无用了。不管那陈汝阳所言几分真几分假,既然五麝神鼎在茑萝仙子手上,我想付姑娘应该也在东海。那冥火金尊同茑萝仙子本是老相好,二人恩怨纠葛我们外人也不甚明了。他们早结为盟友也未可知呐。”
杨雄道:“如此说来,我们要救晚香,还是得闯一闯东海二十四岛了?”
灵毗上仙追问苏荣:“付晚香身上的太华伏魔珠当真叫那国师骗去了?”
苏荣道:“事实如何我也不知,不过陈汝阳的确是这么说的。”
灵毗上仙道:“若此人所言非虚,付晚香又当真在狄樱手上,她是死是活倒难说了。”
杨雄道:“上仙何出此言?”
“狄樱为人之狠毒,我早有耳闻。”灵毗上仙道,“付晚香有没有活路,便看她只授了那西梁国师一颗太华伏魔珠,还是双珠一并授与他了。”
顾乘风道:“太华伏魔珠竟有两粒?”
灵毗上仙笑道:“我与一位俗修仙友曾有些许交情,她法号极乐仙姑,乃星辰子门徒,星辰子门下一众宝物的秘密,从她口中我也知晓一二。世人都想当然,以为太华伏魔珠只是一颗神珠,殊不知此珠分雌雄两粒,雌珠专司攻敌之法,雄珠专司三华运化之道。依苏荣所述,那国师一定将雌珠骗去了,至于雄珠,兴许还在付晚香身上。”
不言师太道:“前辈是说,狄樱既然从付晚香身上夺回了五麝神鼎,倘若付晚香毫无价值,狄樱也不会留她性命了。”
灵毗上仙摇头道:“恰恰相反。狄樱凭一己之力,竟将东海二十四岛据为己有,足见她心思之缜密,谋略之长远。付晚香当真毫无用处,好歹也是那国师之女,况且眼下凡间三邦之战因她而起,若贸然杀了她,来日有用得着的地方,后悔便来不及了。所以付晚香当真一无是处,倒能保个平安,怕就怕她身上尚有一粒太华伏魔珠,若冥火金尊与狄樱各争此珠妙法,付晚香倒有生命危险。”
柳浊清问:“上仙方才说,你与极乐仙姑有过交情,上仙可知她有一件宝物,叫作奇龙砚的?”
灵毗上仙颇为吃惊,道:“你道行才几年,竟知道奇龙砚?极乐仙姑三百年前便离开崆峒山,隐姓埋名于凡世,恐怕连你师父也未必知道此宝哩。”
顾乘风解释道:“实不相瞒,其实那奇龙砚是我们一位朋友家传之物。只是她家中祖辈皆为凡夫俗子,并不知奇龙砚乃仙家法宝罢了。”
灵毗上仙问:“你这位朋友可是白氏后人?”
顾乘风道:“正是。”
“此人现下可还平安?”
“她与夫君安身于天禄岛,暂时平安。不过我才将听说这奇龙砚法威了得,仙界和人间已有多方力量在抢夺此宝。也正因如此,她与她夫君险些因为这奇龙砚丢掉性命。”
灵毗上仙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看来白家后人这场劫难,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的。”
顾乘风道:“有一件事我实在不解。奇龙砚当真法威卓绝,为何竟消失数百年不见踪影呢?按说玄凰圣君一门都该知道奇龙砚就在白家,为何极乐仙姑过世后,他们竟不将奇龙砚据为己有?”
“极乐仙姑用心良苦,我本答应她不与外人泄露此事,既然奇龙砚已危及她后人性命,我便将奇龙砚的秘密告诉你们。”灵毗上仙叹道,“当年那狄樱私逃昆仑山,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恬不知耻勾搭上星辰子,住进崆峒山中,以茑萝夫人自居起来。如此这般过了百来年,极乐仙姑突然离开崆峒山,其中缘由极乐仙姑不说我也不便过问,不过我当时已经猜到,应该与紫云奇龙砚大有关系。她在我这哀牢山藏了好几年,期间我多次下山,听说她师弟到处寻她,这便印证了我的猜测。”
柳浊清问道:“这奇龙砚究竟有什么威力,连闲云大仙也要去抢。”
灵毗上仙道:“说起来,这奇龙砚无论辩位寻踪、降妖伏魔、分身化形还是炼蛊生瘴都是法威平平的。然而五麝神鼎偏由奇龙砚中炼出,所以奇龙砚天生就是五麝神鼎的克星,仅此一点,奇龙砚已堪入仙家宝物之上品。”
众人面面相觑,灵毗上仙接着说:“其实觊觎奇龙砚的究竟是闲云子还是星辰子,极乐仙姑不肯说出来,我也不便多问了。我想,极乐仙姑隐去诸多细节,恐怕也有她的苦衷。大概奇龙砚存世一天,极乐仙姑便不得安生。如此这般,她想到废去奇龙砚之法。一旦废了奇龙砚的法威,这法宝便与寻常砚台无异,闲云子和星辰子自然不会来找她麻烦了。”
言于此,灵毗上仙忽现伤感之情,继续说:“极乐仙姑思来想去,希望我给她拿个主意,废去奇龙砚之法。其时,我在仙门中资格最老,虽因仙根平平,未能修得散仙之位,到底是见多识广的。需知仙家宝物一旦成型,要废其神威便不容易了。以浊煞之炁固然可以抑其罡气,然而仙门法宝,罡气为用,灵须为体,当真要废其神威,非折其灵须不可。”
灵毗上仙回身正对顾乘风,道:“我们重明观以仙阵立世,其实大多阵法都因这样那样的原因,难以得到重视。更有些许阵法,反噬之力远大于降魔克妖之威的。我便从十余弃用的阵法中选了两道阵法,加以融合互补,再结合奇龙砚五行阴阳变化的特点,终于想出废其灵须的法子。只是其代价之大,绝非一般修行之人可以接受的。”
柳浊清问:“究竟是何代价?”
“奇龙砚是全卦之宝,又是阴阳合和之物,只是五行之中,金、土、火、水皆旺,独溃于木,所以我当时便想到,从五行处下手。然而我们重明观阵法虽则精妙,破绽却是在所难免的,尤其那些弃用的阵法,更是破绽百出,难于稳固。你们想,若只从五行入手破奇龙砚的灵须,难度该有多大?所以为斩断奇龙砚的灵须,我将玉魄冰虻引入阵中,此外,极乐仙姑更自愿耗其血魄滋养冰虻,以助阵法之威。”
顾乘风道:“以血魄饲喂玉魄冰虻?我们修行之人,乃以内丹凝聚三华,三华之中,血魄为根、真元为枝、罡气为叶。若以血魄饲喂冰虻,稍有不慎,便有道行折损之险,甚或危及仙根也并不稀奇。极乐仙姑这又何苦呢?”
“你有所不知,凡以血魄催就的阵法,要破其法,也需以血魄攻之。奇龙砚遭极乐仙姑血魄废去灵须,再要法威重现,得以法换法,以道换道。我仙资不足,当下还悟不透其中关节,不过有一点我倒是确信的。凡有人妄图复其灵须,若不得其法,怕是有生命危险。极乐仙姑此举,也是为了尽力断绝他人再复奇龙砚法威的念想。”
不言师太道:“何为以法换法,以道换道?”
灵毗上仙道:“凡自炼的法宝,其灵须承炼法者仙根之势,其人仙根越深,则此法宝灵须越长。奇龙砚灵须既毁,与寻常物件相差无几,只有些微法力罢了。这奇龙砚是得极乐仙姑血魄滋养而生,又因极乐仙姑血魄滋养的阵法而废,要令其灵须复生,需要极乐仙姑牺牲自我,以血魄通其神窍,同时趁热打铁,以内丹养其灵须,诱使灵须生长。此以法换法,以道换法也。”
柳浊清问:“这我倒不明白了。如此一来,闲云大仙只要和茑萝仙子联手捉住极乐仙姑,将她内丹逼出体外,炼入奇龙砚,不就可以将奇龙砚灵须复原么?”
灵毗上仙摇头道:“极乐仙姑以血魄饲喂玉魄冰虻,早折了仙根,内丹也一并损了。其实她离开崆峒山的时候,阳寿已所剩无几。凭她自己的内丹,要打通奇龙砚的神窍是绝无可能的。”
左仪道:“既已损伤至此,极乐仙姑又何必下山呢?”
“极乐仙姑三岁拜入玄凰圣君门下,一生都在山中修行,她既知大限将至,又如何不向往凡间亲情呢?”灵毗上仙眺向清风阁外,忽然笑道,“那闲云子终不死心,极乐仙姑才下山两年,便叫闲云子寻到了踪迹。其时极乐仙姑已有身孕,加之她内丹消解无几,哪还是闲云子的对手?那闲云子夺去奇龙砚,却发现法宝神威虚弱,连寻常化形之法都难于维持,盘问之下,方知法宝灵须已毁。虽有些许愤懑,闲云子到底还不蠢,这便将奇龙砚丢还于极乐仙姑,此后再未寻她的麻烦。十二年后,我便听说闲云子伙同狄樱盗走五麝神鼎一事。”
柳浊清推着苏荣的胳膊道:“师姐,真是奇怪,那奇龙砚好歹也是一件法宝,白要白不要,他何必还给极乐仙姑?”
苏荣回过神来,支吾着:“是啊,为什么呢?”
顾乘风道:“法器再好,若无力驱驭,又或者形同虚设,往往宝物越是精奇,于主人越是祸害。就说付姑娘吧,若不是她身怀数宝,又怎会被人家盯上?闲云大仙其时已有几百年道行,怎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柳浊清直点头,再问灵毗上仙:“那么后来呢?这位极乐仙姑既然仙资过人,她的后人为何竟无一人修行仙法?”
“闲云子和狄樱盗走五麝神鼎以后,极乐仙姑曾来我山中一次,那也是她最后一次来哀牢山。我们彻夜长谈,临别之际,她才告诉我,她仙根已至枯竭之态,寿期不足两年。她未授孩儿仙术,只求他们庸碌为人,倒不必成日里挖空心思,图谋什么三界大业了,更重要的是,她孩儿流着她的血,仙根又在中人之上,若修炼玄鹤宫法门,来日叫她师弟利用,反而不得善终。她这般言语,我自然泣不成声,她却心平气和,只道在世数百年,得一知己足矣,又叫我潜心修行,莫再惦记她,也不愿告诉我她其时居所何在,只说她夫家姓白。于是那次别过,便成永别了。”
柳浊清问:“上仙此言更叫人迷惑了。既然极乐仙姑大限将至,奇龙砚再不能复原,她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顾乘风道:“你这便有所不知了。我们生而为人,血魄皆承自父母。极乐仙姑虽死了,她的儿孙后代都流着她的血,虽不及她自己的血魄精纯,只要取其心一样可以顶她血魄之功!至于内丹,我想只要是玄鹤宫修为的仙道,修为精进如极乐仙姑者,内丹都可以拿来打通奇龙砚的神窍。不过内丹是我们修炼之人最宝贵的东西,我想如今的丹霞山上,内丹能与当年极乐仙姑媲美的,不过天枢、天权、天玑、玉衡四位道长。”
柳浊清默默点头。不言师太轻叹一声,道:“我虽未亲见这位极乐仙姑,却也听闻她仙根卓绝,灵慧无双,实在令人惋惜。”
灵毗上仙叹道:“极乐仙姑虽未修得仙体,却彻悟道法,心神合一。她曾说,大道者,不在无有、离合、阴阳之间,却在无有、离合、阴阳之外。修行而至仙位,囿于无有、离合、阴阳之转变,实为小道成就之门。而无有、离合、阴阳之外,则超脱物我,天地万物又归于玄之所玄,妙之所妙了。思来想去,她竟觉得,无有、离合、阴阳之外的修行不在别处,恰在生老病死,凡人匆匆数十年,本来就是修行一场。由生至死,修行之人总以为是自有而无之变,她却以为,生在有无内,死在有无外。生死之合,方为宇宙。”
顾乘风不觉赞叹:“好一番上乘见地,难怪她不授白家后人仙门法术了。”
灵毗上仙道:“其实我倒觉得,我们仙门之中,最令人惋惜的是狄樱。当年狄樱仙根卓绝,原是我们仙界仙途最广的弟子,想不到她竟自甘堕落,入魔界也罢了,竟又大行恶举。真是世事难料呵。”
不言师太思忖片刻,道:“不过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付千钧既然觊觎那太华伏魔珠,他何不早些下手,将神珠据为己有呢?我听说,狄樱此前虽手握五麝神鼎,却无法施用,只因玄凰圣君早留了后手,在五麝神鼎上下了封咒。而狄樱当年所以霸占武夷山,后来又急匆匆弃山而逃,回了东海,是因她身有异状,离不得辟陵神池,要永绝后患,需以五麝神鼎化解体内痼疾,而化解神鼎封咒的正是太华伏魔珠。若付千钧早有太华伏魔珠在手,只消利用狄樱的软肋,自可与她共享五麝神鼎。须知此鼎威力非凡,可通仙魔二界之炁,说不定结合我们重明观火辰经之法,更可打通仙家三派法门。就算仙家三派法门不通,单凭神鼎进一步淬炼元婴珠,恐怕现在仙界修行第一人,也轮不到丁贤梓了。”
杨雄冷笑道:“付千钧其人我是再了解不过的。他天赋异禀不假,行事却颇为谨慎,不似许多仙资卓绝者那般不可一世,鲁莽冒失。晚香自小养在深宫,又得皇室喜爱,付千钧要打她的主意,恐怕没那么容易。更别说赤眉药仙是晚香姨娘,万一他诱骗神珠不成,反弄巧成拙,岂不因小失大?再说,那陈汝阳所言,恐怕半真半假,我不信付千钧竟会为了太华伏魔珠与茑萝仙子合作。”
不言师太问:“你是说,付千钧得知他女儿未死,更身怀五麝神鼎,心思可能全在那五麝神鼎上?”
杨雄道:“不错。据我所知,太华伏魔珠虽法威了得,却只有降魔伏妖之力,就算那雄珠有内修之利,对付千钧来说,他既已练成元婴珠,其实太华伏魔珠只是锦上添花的东西,得之更好,不得也罢了。可是那五麝神鼎原是炼就太华伏魔珠的法宝,在全卦法宝之中,五麝神鼎乃无上至宝,他怎会愚蠢到与茑萝仙子合作,却只图太华伏魔珠?便是他如此说辞,茑萝仙子又如何会信他?”
苏荣道:“其实当日陈汝阳目光闪烁,言辞之间多有悖理之处,不辞仙姑和我们几个晚辈都觉得他所言不可尽信。有一处破绽,当时还是翁师兄听出来的,现下回想,倒发现那未必是破绽了。”说到此处,她将目光投向杨雄,继续说:“当日国师手上明明困着玉衡道长,道长有一件十方晷,可辨血亲大致去向。那陈汝阳却说,国师从那容颜尽毁之人手上骗得付姑娘血书方才杀他。国师是付姑娘的父亲,若要以十方晷寻付姑娘,何需付姑娘之血?除非,付姑娘不是国师的亲生骨肉。”
杨雄抬眼凝视苏荣,眸子里泪光闪烁,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灵毗上仙听出苏荣言外之意,盯着杨雄乱糟糟的发髻,问道:“丑仆,苏荣所言可是实情?”
杨雄回身,一头磕在地上,答道:“苏姑娘所言非虚,我才是付晚香生父。我不该瞒骗上仙,请上仙重罚。”
灵毗上仙叹道:“付晚香如今生死未卜,已是你最大的惩罚。说到底,这既是你天命所归,也是付晚香命中的劫难。况且你不在我门下,我又有何道理来责罚你?”
杨雄起身,满脸泪痕,对灵毗上仙道:“自我为付千钧重创,上仙带我回哀牢山,我已将上仙视作恩师。这许多年,上仙待我不薄,本来我已打定主意,好生服侍上仙,直至油尽灯枯之日,以回报上仙的大恩大德。可是眼下,我孩儿身处险境,过去数十年我未尽为父之责,本已对她不住,在这紧要关头,我若不出手相救,实在枉为人了。”
灵毗上仙道:“你不必多言了。天地人伦,纵是元仙始神也莫可悖逆,我又岂会阻挠你搭救孩儿。只是你既出山救人,便破了我与你订下的三条规律,我哀牢山再容不得你了。”
杨雄听罢,两行热泪夺眶而出。灵毗上仙却抿嘴一笑,行雷公指诀,化出一朵朱红小花,改行慈尊印,那小花便在她双手间拉伸延展,变作一把弯刀。
她将那弯刀递给杨雄,说:“我与你主仆一场,也没什么东西送你,便将这把紫荧刀给你,以作御敌防身之用吧。此刀是以玉魄冰虻精血所炼,虽法威平平,却有一招置死地而后生的奇法,叫作血刃苍雷诀。只是要施用此招,需以活人鲜血祭之,血光染刃,则刀体法光勃然,法威可增进数倍。此招乃以血魄化法,祭刀的鲜血越多,这紫荧刀法威越盛,你若贪其法威,误判形势,便有三华亏空之险,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此招还是慎用为妙。”
众人在沐月阁用过仙膳,灵毗上仙才将他们送出主峰圣境。原来这圣境内一派仙灵和谐的气象,却藏了许多陷阱,纵是飞在其中,也有触发幡阵的危险。临别之际,灵毗上仙走到苏荣身旁,低声问道:“你最近可沾染了邪浊之物?”
苏荣直摇头,灵毗上仙笑道:“许是我过虑了。自你入我主峰圣境,我总觉得心神不宁,可是在你身上我又嗅不出半点煞气,着实奇怪。”
苏荣道:“多谢上仙关心。我修为不精,道行又浅,不留神沾染煞炁也是可能的。”
“你只管放心,邪物要入我主峰圣境没那么容易。不过你还是小心为妙,纵然不染邪物,也怕惹上别的祸端。”
众人别过灵毗上仙,这便朝东向飞行,谁料刚飞出哀牢山地界,便为一团瘴气所困。那瘴气虽则稀薄,却覆盖甚广,方圆数十里皆在瘴气笼罩之内。
不言师太率众落于河畔,对众人道:“这瘴气虽无毒,却起得蹊跷,大家莫要疏忽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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