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笑什么?我笑你。”言毕,顾乘风起身,闪到自己帐中,遁土而行,溜进付晚香的帐篷里。
付晚香跪坐在塌边,见他来了,憋着喜色,道:“我听你师妹说,你伤得不轻,可完全复元了?”
顾乘风留意到塌前的木桌边铺了席,走近些,盘腿坐下,双臂摆在桌上,笑道:“多谢薛夫人的冰蒺雪蟾珠,我才好得如此之快。”
“姨娘素来悭吝,虽有药仙之名,她的冰蒺雪蟾珠从不轻易赠予他人。想来,你得此宝珠必定使了些手段。”说到此处,付晚香垂下双眼,不知是叫灯火闪了眼睛,还是叫顾乘风直直看着,多少生出几分羞赧来。
“薛夫人何等聪明,我哪有什么手段,能瞒过她?公主说她悭吝,我却不以为然。薛夫人面冷心热,说起话来咄咄逼人、不留情面,实则心怀恻隐、内仁外义。想必,公主于她有些误会。”
付晚香道:“你唤我晚香便是了,公主前公主后的,我才听不习惯。”
顾乘风道:“私底下,我唤你名字尚可,人前还是称你公主为好。”
付晚香举起酒壶,看着木桌上那孤零零的玉觞,说:“我这里只有一只杯。我想顾侠士乃仙家正室弟子,必不饮酒,我便独酌了。”
“公主请便。”
“说起来,我虽长在宫中,却连个对饮的人也难寻。师兄师弟们大都忙于国事公务。唯独陈汝阳和孙笛两位师弟偶尔与我交心相谈,把酒言欢。不过碍于宫中禁忌,亦是点到为止,只在出宫前几日,我才放肆一回,与陈师弟豪饮一场,好不痛快。若永生醉下去才好哩。”付晚香抿一口酒,目光移到顾乘风脸上,道,“前日我出上尹城,候了你半日,本以为你不来了。”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只怪我前些天,日日修炼内丹,研习薛夫人传授的三套破法袪瘴的心咒,竟忘了日子。”
付晚香笑道:“姨娘授你的三套心经可是无上灵宝咒、玄明耀日经、天英火融咒?”
“你也修炼过这三套心咒?”
“我母亲曾教我背过,可是如何修炼我并不知晓。这三套心咒与玄鹤宫的苍南咒并没有什么关系,不过我姨娘毕竟是玄鹤宫出身,法门路数仍是玄鹤宫一系的,若你是玄鹤宫弟子,要悟透这三套心咒并无难处。可你不是玄鹤宫弟子,单凭重明观的法门根基,要练这三套心咒,怕是难比登天。”
“薛夫人这三套心咒的确大有乾坤,我苦练多日,竟未入其门。我本以为这三道心咒不依苍南咒而创,只要是仙门弟子便可修炼自如,却不料以我重明观的法门根基修炼这三道心咒,竟如此困难。可见仙家三派,但凡威力尚可的法门,到底是屏障重重的。”
付晚香道:“其实我姨娘还有一套破法袪瘴的心咒,叫作昊天九宸经,法门路数和变化比她授你的三套心咒少得多,也不依苍南咒而作,却是一道绝顶上乘的法门。我母亲当年向她讨教,她未曾传授,只因这昊天九宸经乃玄鹤宫苍霞老人所创。那三套心咒虽扎根于玄鹤宫,到底是她自己创下的法门,授与外人,她倒心安。亲姐妹尚如此,她不授于你,更是理所当然了。”
顾乘风摇头笑着,说:“仙家三派本是一家,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这一两百年来,三派对立之势愈烈了。依我之见,只要同在仙门,哪怕不是仙家正室弟子,也不该以门户之见硬分出彼此来。同道中人,本该互为表里,彼此取长补短,方为正道之福。”
“你们男人总爱说些大道理。”
“你不爱听,我不说便是了。”顾乘风转开话头,问道,“你可知今日那群身着紫衣的蒙面刺客,是受了谁的指使?”
“我也不知。我们还未出上尹城郊,单青师兄就发现异象,将送亲的队伍分作两列,各施一道灵火瞒天阵。入狄都以后,他吩咐霍师兄、陈师弟护送我走林间小道,他自己便撤去另一路人马的符阵,率他们沿大道而行。”
“你父亲可曾得罪魔界中人?”
付晚香道:“父亲的事,他向来不准我过问。我只知皇上、太后极信任他,宫中诸事,无论大小,都要得我父亲首肯才行。至于他在宫外的交际,我确实不知。”
“今日在上尹城郊,我与那些紫衣人交过手。想是几批刺客埋伏在不同地段,令你们前无去处,后无退路。那三个紫衣人一身煞气,使的是魔界法门。我没看错的话,应该是妖魔的徒子徒孙。”
“我听母亲提过这妖魔。我父亲刚入皇宫,西梁国便发了一场战争,本来将士们英勇非常,眼看要夺下北魏三城,却不料北魏军中突然来了几个魔界高人,一些将肉身化作群蝗,驱赶西梁兵士,还有一些口吐黄烟,兵士吸进体内,便心智大失、互相残杀。若不是我父母奉命前去搭救,西梁恐倒失数城。我母亲说,那些人化蝗的法门,便是妖魔的拿手功夫,叫什么万相功,而那口吐黄烟的法门,是人魔的迷仙诀。”
“魔界的护法明王在人间爪牙甚众,北魏那些王侯将相豢养些魔界中人,用来谋权邀功,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如此看来,那些刺客该是北魏遣来西梁国的?”
付晚香摇头道:“我既是和亲公主,如今西梁、南淮、北魏又剑拔弩张,要杀我的人,何止一二?那些刺客受了谁的指使,我不知,也并不关心。”
顾乘风笑道:“你不关心,我却不得不关心。”
付晚香心头一颤,支支吾吾地说:“你关心这些事情作甚?你该关心你师妹才是。她娇俏凌厉,又是官宦出身,你……”
“除去早逝的那位,我有四个师妹,各个师妹我都视如血亲。关心苏荣,那是我分内之事。但是我既然与你说定,要送你去望都,自然保你平安无恙。那些刺客的身份,我又如何能不关心?”
“如此说来,你竟是迂腐之人。”
“何出此言?”
“我现下若告诉你,我改了主意,不用你遵守诺言,你又当如何?”
顾乘风怔着,即刻笑开了,说:“我偏要随行,难不成你还赶我走?”
付晚香听他这般说,脸上一阵潮热,不禁垂头,生怕叫他看出异样。二人又攀谈了一刻钟,顾乘风离开帐篷前,付晚香叫住他,低声道:“明晚你可否与我对弈?”
“顾某棋艺不精,怕要惹你笑话。”
“我也说不上精通,哪有资格笑话你?”付晚香腼腆地笑着,右手探出袖口,将指尖所夹的一片山杏叶亮出来,说,“明日我便以叶笛为信。你且去吧。”
翌日,送亲队伍进了狄都城内,狄都守城都令把一众人等迎入府中,好生服侍。入了夜,付晚香沐浴更衣,由侍女搀着进了厢房。对镜取下步摇、簪花,再放下头发,由侍女梳顺了,付晚香便吩咐侍女退下。她在榻几上摆好棋盘,拿山杏叶吹了三声,这便跪在虎皮席上候着顾乘风。不出一盏茶的功夫,顾乘风化作一抹青辉,由屋顶落下。付晚香抿嘴一笑,抬手示座,压着嗓子对他说:“仙侠,请。”
顾乘风跪坐在另一张虎皮席上,扫一眼崭新的棋盘,打趣道:“公主先请。”
挂上对角星,博弈开始,至中盘顾乘风已落颓势。第一盘付晚香轻松取胜,她一面收棋子,一面说:“你当真是看不起我。”
“这便从何说起?”
“你若看得起我,自当全力以赴,又怎会让我?”
顾乘风无奈地笑着,并不搭话,二盘开局便气势凌人。付晚香专心致志,到底技不如人,收官之际已无力回天,不免气恼,嘟囔着:“真真是无情无义,将我赶尽杀绝,竟无半点迟疑。”
顾乘风放下一枚棋子,道:“方才叫我全力以赴的是你,现在说我无情无义的也是你。公主好歹放个准信,顾某也好遵命不是。”
付晚香不作声,直到第三盘险胜顾乘风,方笑道:“你昨日还说棋艺不精,刚才你却精打细算,不多不少输我半目。”
“我哪有精打细算?方才不过一时大意,叫你钻了空子。”
如此这般,此后十余日,顾乘风每晚定陪付晚香下棋解闷;换作寻常男子,早起了色心,顾乘风却本分得很。付晚香原敬他有君子风范,可他当真端起君子做派,付晚香又不免失落了。
这日,送亲的队伍扎营于崆峒山麓,还行一日,便抵达西梁、北魏国界了。付晚香只听母亲说过,崆峒山上有一处绝壁,名叫相思崖,毗邻胭脂河。当年骆玉华身患重病,得一位散仙搭救,后来便随散仙在相思崖顶勤修苦练。十九年后,这位散仙助仙界三派降伏境魔、阳魔、天魔七名徒子徒孙,得了他们数百年道行,由此飞升天界,成为太乙金仙。散仙曾再三叮嘱骆玉华,不到万不得已,不得轻易离开崆峒山。若骆玉华谨遵散仙教诲,想来是另一番命数了。
既然到了崆峒山地界,付晚香自然想去相思崖看看。于是刚入亥时,付晚香、顾乘风便化作剑气,闯出灵火瞒天阵,向崆峒山深处飞去。
顾乘风对崆峒山地形并不熟悉,好在此刻月光皎洁,崆峒一带河湖清晰可辨,只要找到胭脂河,再沿河寻觅,看到大篆“相思崖”三字便到了。
相思崖顶有一穴山洞,洞口结了厚厚的蛛网,顾乘风恐那蛛网有毒,以罡气除之。洞内黢黑一片,顾乘风聚真元于阳池穴,推出一掌,便将真元化作千百幽蓝磷光,浮在二人身前。
初入洞内还嫌逼仄,进两丈,视界始阔,再深十丈,可见一处空腔,方圆足达百米,中心偏北有一洼小潭,潭水侧顶部竟有个不圆不方的天漏,直径一丈有余,泻下一杵倾斜的月光,冷飕飕的。小潭一侧立一株梅,枝节扭转,形容枯槁。靠近那株梅,可依稀看见附近岩壁上的灯盏和数行文字,文字记载的是半套法门的详细路数和练法。左边不远处还有数十行文字,可惜其文字内容叫人抹去大半,原文已无从解读了,单余“赤”、“通”、“天人”、“灵台”、“上行”、“下泄”、“合”、“散”、“离”、“汇中”等千余字及半句诗,云:“一箭双贯落碧空”。
空腔内除却入口,还有两条小道。一条道蜿蜒而下,连通一处更大的空穴,再往前走,是一座宽约五寸,长逾三丈的石桥。石桥下腾着茫茫雾气,未知底下深浅几何。过了石桥,入山洞,走上几步可见绿光闪在前方。再走近些,绿光渐作鹅黄,终于成了月白。不仅如此,二人还嗅到一股奇异的香味,说它奇异,是因为这味道时香时臭,刚觉出香,它便臭了,刚觉出臭味,它又香甜起来。走到尽头,只见一座光彩夺目的冰室,中央生了一棵矮粗的树,树枝上开了数十朵红花。那月白光芒和奇异的香味正出自这些花朵。
“母亲说过,相思崖上有一棵玄凰木,生在玄凰洞中。这玄凰木不比寻常树木,见不得日月之光,只能在洞穴中生长。这棵树莫不就是玄凰木?”付晚香凑近些,摘下一朵花,想仔细看看,不料那花朵一离树枝,白光即刻退去,花瓣也由鲜红变为灰褐色。
顾乘风道:“想不到世上竟有此等奇树。”
付晚香回身道:“我听母亲说,这玄凰木虽为树木,却偏在五行之外,二月开花,四月结果,有些毒性,却也是医治某些内伤的良药。当日我母亲正是拿玄凰木医好了父亲的内伤。”
“国师逃出昆仑,不是直奔上尹城了吗?”
付晚香摇头道:“我父亲先是在青城山上修炼了几年,后来他在崆峒山脚寻到狐尾苍蒲,便在崆峒山修炼。父亲所练的玉龙神功和冰寒五行大法都是至阴至柔的法门,稍有不慎,便会伤及经脉。那狐尾苍蒲生在崆峒山低洼处,由纯阴罡炁滋养,将叶子嚼碎,含在口中,可助他练功。如此,他在崆峒山上一待就是十余年。那日,父亲正在紧要关头,却不知从何处蹿出一条刚有了些道行的蛇精。那蛇精原是想趁我父亲不备,从身后攻他命门,吸取真元。好在我父亲警醒,未等那蛇精近身,便回身一掌,将他打回原型。这一掌出去,父亲真元大乱,登时走火入魔,危在旦夕。还好当日晌午,我母亲飞跃山谷之际发现了他,这才将他带回相思崖,以玄凰木救回他的性命。”
付千钧在相思崖昏睡了三天三夜。每日辰时至未时,骆玉华便将玄凰木的鲜果化在自己内丹中,以真武指诀导内丹于付千钧体内。玄凰木的纯阴之气消磨了付千钧郁结于膻中、百会、天冲、风府诸穴的阳毒。三日后,玄凰木非但治好了他的内伤,还助他真元大长。他刚醒来便觉体内罡气涌动,精力充沛无比,正要出洞,骆玉华竟拎一篮山果进来了。
付千钧将真元化作一把金剑,护在胸前,问:“你是什么人?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骆玉华一惊,随即笑道:“我要害你,任你昏在谷底便是了,何必大费周章?我是冬青子,这儿是相思崖。我还未知你姓甚名谁呢?”
付千钧道:“你便叫我阿钧吧。”
“我虽未拜在仙家三派,道行也浅,为你疗伤的三日,便知你出身昆仑山白泽观。只是不知,白泽观的仙侠,怎会来崆峒山修炼。”骆玉华放下篮子,说,“最怪的是,你脉息深沉,修为道行俱优,身上竟无法宝。”
付千钧杵在原地,收回真元,吞吞吐吐地说了声:“你问这么多,是何居心?”
骆玉华笑道:“你不想说,我不问便是了。”
二人在相思崖上同住两日,彼此熟络了些,付千钧才放下警惕,把自己的姓名告诉骆玉华,又编了个还算圆满的故事,将他逃出白泽观的因果关系解释清楚。故事里的罪魁祸首,一个是丁贤梓,一个是上官龙。故事的起因,是丁贤梓和上官龙先骗他闯天山禁地,后以法阵迫他交出仙草、法门。至于故事的结尾,便是他误伤上官龙,得了逃跑的机会。
“既如此,你何不待苦玄真人回山,将实情告之?”骆玉华问。
“当初是他们骗我,说师父在山下遭邪魔所害,需取玉竹峰顶的仙草疗伤。他们能骗我,自然会串通一气,蒙骗师父,说是我自作主张,私闯禁地。我人微言轻,师父怎会信我?”付千钧叹道,“总而言之,我逃出白泽观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骆玉华听罢,气忿之余,又对付千钧生出同情来。她并不知道,此刻付千钧的心思全在玄凰洞里。彼时玄凰洞口有符箓镇守,趁骆玉华外出,付千钧曾多次闯洞未果。他自知,破符的心咒骆玉华绝不会告诉他,于是故技重施,从骆玉华的只言片语中套出镇洞符箓的五行之位和法门路数,再凭玉龙神功硬破符箓。如此这般试了数日,竟叫他悟透玄机,当真破了符。
进洞见那玄凰木果实累累,他不禁大喜,摘下一颗,狼吞虎咽起来。还未吃完,便有一阵剧痛自腹内传出,沁他一身冷汗。他忙封中朊、关门、幽门穴,打坐运气,排出方才咽下的果肉。调息片刻,寒毒散尽,他这便起身,在林中抓来两尾狐狸,将一只摔在玄凰洞外,以罡气炸得粉碎,另一只则摔死在相思崖边写着“相思”二字的岩壁上,血肉糊成一片,远望去,倒似岩壁上开出一朵红花。半个时辰后,骆玉华飞回相思崖,瞥见岩壁上的狐尸,忙闪入洞中。
付千钧右手鲜血淋漓,手背上杠了三道抓痕。骆玉华见他受了伤,箭步上前,问:“付大哥,你怎么受伤了?”
付千钧道:“并不碍事。方才我正在修炼,两个狐妖突然闯进来。一个缠住我,另一个便强闯玄凰洞。我怕伤了仙根,将真元锁在丹田,只以罡气与那两个妖孽搏斗,不想竟被抓伤了。”
“想不到师父飞升不过二十年,这些妖怪便放肆起来了。”
“我只担心将来再有妖怪前来盗取玄凰洞中的仙果。”
骆玉华笑道:“这你却不用担心。玄凰木本是我师父拿来炼太华伏魔珠的。我师父的太华伏魔珠对于邪魔歪道是奇毒无比的,只要入百会、玉堂、灵台三穴,普通邪魔登时形神俱灭。便是那魔界的十个护法明王,叫太华伏魔珠伤着,也要折损百年道行。可是玄凰木本身并没有此等法力,只因它至阴至寒,又在五行之外,对付那些稀奇古怪的内伤很有些效力,若是寻常内伤,它倒无用了。”
“难怪我的内伤可以玄凰木医好。冰寒五行大法占尽五行之位,我真元大乱之际,若以寻常仙葩异果医治,则顾此失彼,非但克不住我体内的真元,还可能变本加厉,伤我仙根。”
“我那日初探你伤情便觉得奇怪,原来白泽观真有五行占尽的法门。”骆玉华道,“其实五行占尽者,反在五行之外。你该知道,魔界有一道十分厉害的法门,叫作小须弥万相功的。”
“这是自然。”
“那小须弥万相功法门不在五行中,是妖魔的看家本领。可它偏有一样克星,这便是玄凰木。说起来,这玄凰木与邪魔原是一家,它化自兕虎神君的精血,既是魔界圣物,也是众邪魔的催命符。除了兕虎神君本尊,魔界中人没有不怕它的。只可惜,玄凰木畏惧日月之光,一见日月,无论枝、叶、花、果,即刻烟消云散。正因如此,我师父才以它炼就太华伏魔珠,避开它这先天的短处。”
付千钧道:“不知这太华伏魔珠,骆姑娘可否让周某一见,也算开开眼界。”
骆玉华说:“太华伏魔珠是我师父毕生仙门道法的精华,岂是人人炼得出来的?”
付千钧顿时来了兴致,问道:“那么星辰子老人家飞升之前,可将法门授予姑娘?”
“前日你不是问过我这洞壁上的半道法门有何玄机吗?我便告诉你,这半道法门,与太华伏魔珠大有关系。我师父出身丹霞,尚未修成散仙便悟出赤灵神功和鸩鸾掌两道法门。原先他将法门详细记在这洞壁上,供弟子研习,飞升之际,他担心我修为不足,守不住相思崖,本打算将这文字抹净。可是他转念一想,与其抹净文字,倒不如留下半篇赤灵神功,再将鸩鸾掌中一式法门要义添在末尾。若有贪心的玄鹤宫弟子试练这半套法门,定会走火入魔,神志大乱。我不怕告诉你,两道法门各有四重境界,练罢通天幻形大法方可练赤灵神功。赤灵神功练至四重境界方可修炼鸩鸾掌。再将鸩鸾掌炼至三重境界,便可以掌气,配合五麝神鼎炼化玄凰木的花、果为太华伏魔珠了。我修炼十九年,赤灵神功才破二重境界,还不知要修炼多少年,才可炼鸩鸾掌哩。何况我师父的五麝神鼎已为两个叛徒盗走,便是我练完了鸩鸾掌,也断然炼不成太华伏魔珠。”
付千钧问:“你说的五麝神鼎,我早闻其名,不过这法宝百来年从未现世,它究竟有什么妙用?”
骆玉华笑道:“有什么妙用我也所知不详。我想,总不过降妖伏魔之用罢了。”
付千钧看向洞壁另一边零散的文字,又问:“不知这些只言片语可与五麝神鼎有关?”
骆玉华犹豫片刻,说:“我说毫无关系,你是绝不会相信的。不过我师父飞升之际曾再三叮嘱,这面石壁上的秘密与我命数相联,我一旦授之他人,必死无疑。”
付千钧听罢,方才的勃勃兴致顷刻间没了影。骆玉华朝玄凰洞走去,付千钧跟在后头。过了石桥,骆玉华看到洞口的血渍,蹲下来仔细察验,咕哝道:“师父的绝尘符法门并不寻常,这些妖孽却如何破解呢?”
付千钧上前两步,说:“我看见这只狐妖手握一把冰剑,剑身似有梵文。那冰剑一触洞口的符箓便红光闪闪,竟不知破符的玄机究竟在于那把冰剑,还是那剑身上的梵文。”
骆玉华正要搭腔,付千钧恐她深究,识破自己的谎话,右手稍用力,手背的伤口随即鲜血涌动。骆玉华见状,忙扶他手腕,说:“你快打坐调息,我帮你止血。”
“这等小伤,骆姑娘不必担忧。”付千钧说着话,垂眼去看骆玉华的双眸。骆玉华这才发现自己抓着付千钧的手腕,忙松开指节,欲收回右手。付千钧一把抢住骆玉华的手指,拉向自己胸口。骆玉华半推半就,一时间面红耳赤,舌头打了结,说:“你我孤男寡女,如此,甚是不妥。”
付千钧马上松了手,骆玉华不急着把右手收回,反在付千钧胸口轻揉了两三下。数日后,二人颠鸾倒凤,不过顺其自然罢了。
虽然同样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付晚香与顾乘风却无半点逾矩的心思。他们飞上相思崖近旁一片高地,站在一块磐石上眺向北边。赶上无云的天气,本已群星璀璨,二人站得高,便有伸手可摘星辰的观感。远山隐约显出轮廓线,像靛青布上染了墨色,极费眼力。付晚香叹道:“我这次嫁去北魏,还不知今生能不能回西梁呐。”
顾乘风道:“我竟不知,你们人间诸国和亲,究竟图计什么。世世代代和亲不断,战事又何曾停歇?不过得一夕安寝罢了。”
“话虽如此,单说平息战乱,难道还有比和亲更好的办法吗?所谓和亲,不过将敌国公主当作质子,彼此钳制罢了。”
“既如此,你何必委屈自己?”
付晚香苦笑道:“是父亲上谏,让太后封我为文琲公主,与北魏和亲的。我自己又做得什么主?”
“国师既是你父亲,本不该如此待你。他既如此待你,你也不该任他摆布。难道因为他是你父亲,你便把性命都交与他不成?”
“父亲不幸,生于乱世,幼时父母双亡,好不容易成了仙山正室弟子,却遭同门所害。我哥哥死后,他更是万念俱灰。不想我母亲后来又离他而去。我是他唯一的亲人,怎可有负于他?”
顾乘风道:“你还说我迂腐。你自己岂不比我迂腐百倍?”
“君要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父叫子亡,子不亡则为不孝。这么简单的道理,你又如何不明白?”
顾乘风摇头道:“我读书不多,却也知恒称其君之恶者,可谓忠臣的典故(此典出自《鲁穆公问子思》)。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并非圣人之言。反过来,正是那些好爵禄、近功名之辈讨好君王,才编出这等混账话,叫圣贤之名平白受污罢了。”
付晚香无力反驳,只喃喃低语:“纵然不是圣人之言,他到底是我父亲。这么多年,他心心念念的孩儿只有我那死去的哥哥。无论我做什么,他总不领情。他好不容易开口,叫我替公主和亲,我实话告诉你,只有那一刻,我才感到他心里还有我这个女儿。”
顾乘风一怔,对于他下山寻父这件事,生出几分质疑来。站在师门的立场,寻父的初衷是为了破去太阴锁魂锥上的法咒,释出生母,重振神霄合和阵的威名。而站在私人的立场,寻父的目的,不过是求个为人子的安心,指望将来活得明白些罢了。顾乘风虽非红尘中人,到底难逃红尘俗世的羁绊。本来所谓“道”者,是无来无去,无形无容的。那么父母是谁,自己由何而来,向何处去自然不是修道之人该放在心头的事。顾乘风自幼认定父母双亡,对于自己的来历,原无多少兴趣,若非黄玉笙将他的身世和盘托出,“父亲是谁”这个问题,恐怕永远也不会成为他的困扰。这就像斋戒之人未曾尝过荤腥,破斋的欲望纵使闪在脑海,也终究是一闪而过而已,可一旦尝过荤腥的妙处,再想安心斋戒,便多少困难了些。
下山之初,顾乘风对于寻父这件事的结果并无太多期许,然而得知玉衡道长不在丹霞山,不知是好奇心捣鬼,还是为人子的本能作祟,“父亲是谁”这个问题突然使他焦虑起来。个中滋味纷繁杂芜,殷切之外透出不安,不安之余又多了畏惧。渐渐地,他几乎忘记了自己身为重明观第五代大弟子的使命,只作为一个儿子去思考寻父这件事了。
顾乘风整宿未眠,除了因寻父的线索不明而苦恼,还有多半心思,都为了付晚香。他自然明白,付晚香此去北魏,真真是前途未卜。可他与付晚香既非血亲也谈不上知己,做个旁观者是再好不过的态度。非要插手干预,他既缺立场,又无动机,就算付晚香真往火坑里跳,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人世间有这许多无奈,再高的法力、再深的修为,也有全然无效的时候。这在凡人习以为常,在他这个修道之人,却比捱了一刀还要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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