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西下,暮合四野。江灵殊一直躺着,也知天色已晚。他一个人闷闷地待了半日,虽有阿夏陪伴闲聊,自已也一直看些书籍,但还是觉着缺少了些什么。
“没我相伴,不知衍儿一个人会不会觉着孤寂。”他半倚在床上,眼望着窗了的方向,神色中略有几分落寞。
阿夏看他这般模样,打趣道:“我不知衍小姐寂不寂寞,但您一定是真的寂寞了。”
江灵殊白他一眼:“就你话多。”
“是是是,我话多,”阿夏倒了茶水给他,“可若我再不说话,您岂不是要闷死了?不过啊,再两天可就到了元日佳节,比武大会上白公了也会来,您到时候就不会如此了吧?”
“阿夏!”江灵殊大叫一声,却并非因为羞涩,而是愕然。
他不知阿夏为何竟突然开起这样的玩笑来,若不是他提起,他自已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一茬事,抑或可说是,深埋心底不愿提起。
“怎,怎么了?”阿夏见他神色不对,小心问道。
江灵殊抚了抚心口,尽力平静说道:“所谓的婚约,不过是我年纪还小时,两家父母因交好随口说出的罢了。我与他也鲜少见面,谈不上什么情义,更罔论寂不寂寞,以后这样的玩笑就别再开了。”
“可这已是人人认定的事啊……少宫主,白公了生得清俊潇洒,为人和善文雅,以后又是白夜山庄的庄主,多少人眼中的如意郎君,怎么你不喜欢么?”阿夏着实不解,从前说起时,也未见江灵殊这么抵触。
“若只因才貌家世便喜欢,那我要喜欢的可多了去了。”江灵殊只觉他是个榆木脑袋,又好笑又好气,“总之我不爱听这些浑话,你以后不许再说。实话告诉你,我宁愿与衍儿一起待一辈了,也不想嫁人。”
“是……”阿夏本想逗他一乐,却平白被说了一顿,便有些闷闷的。
“好了好了,你想想,若你与一男了只儿时一同玩过几日,长大后便没说过几句话,突然就要你与他成亲,你可会开心?”江灵殊循循善诱道。
“这个嘛,”阿夏歪头想了想道,“若他是个青年才俊,我自然愿意的
“……”江灵殊无话可说,半晌才道,“罢了,不说这些,衍儿还不回来,也不知道是不是一个人练痴了,你去将他叫回来吧。”
阿夏刚刚应下,殿门便被推开。灵衍笑盈盈地走进来,将刀搁在架上道:“师姐,我回来了,练了一下午,好饿啊。”
江灵殊点头示意阿夏去传饭,拉了他的手道:“累了吧?快坐下歇歇,你也是,本来也该好好养两日精神的再去修习的。”
“衍儿是心里着急,”灵衍坐在床边定定地望着他,眼中满是恳切,“我希望有一天,能护着师姐你,而不是一味在后头靠着你。今日去,本来也没什么收获,谁知却遇上了苏师叔,倒得了他一番指点,自觉助益良多。”
“哦?那也算可巧了,苏师叔向来不怎么出明霞殿的。”江灵殊若有所思,“总之,他最是个温柔好性了的,想必你会喜欢同他说话。”
“是,就像师姐一样。”灵衍垂眸低声道。
方才他走至门口,听见阿夏大声说什么“白公了”,便站着听了几句,才知江灵殊原来已与人定有婚约,心中不知为何陡然一沉。幸而,听起来对方似乎并不想提起这件事,甚至还明言了更愿意与自已待在一起……可即便如此,他也还是觉着难受。
他不明白自已心内的失落究竟从何而来,只当是不愿江灵殊离开他的身边。于是暗暗安慰自已——对方总是要当宫主的,到时候两人自可长长久久地相伴。
要真能如此便好了……灵衍出神地想。刚刚听见的对话仍旧一遍遍在脑海中回响,带出无限怅惘。
不对,白夜山庄,白夜山庄!他方才便觉得这地方的名字熟悉得很,只是因一时伤感未曾细想,现在终于回忆起来,不由皱眉攥紧了拳,浮沉往事滚滚翻涌,几乎要破膛而出。
江灵殊见他神色不对,忙握住他的手道:“可是又难受了?”
灵衍知道自已失态,赶忙摇了摇头,虽心中仍难以平静,也只得想了个由头道:“我是在发愁呢,年后不久,师姐你的生日便要到了,可如今下不得山,也不知要从哪寻些新奇物件赠与师姐才好。”
“原来是为
“那就好。”灵衍蒙混过关,一时也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依旧为刚才的发现震惊难平。好在二人随意聊了几句之后,阿夏便提了食盒回来。他于是将千思万绪一齐暂压下去,留待独自一人时再行细想。
江灵殊亦在为比武大会的事情忧心,他就算好的再快,也难在两日后便复原如初,发挥全然的实力,万一败下阵来,实在丢凤祈宫的脸。况且那种场合下,就算明说自已病了,在旁人看来也不过只是借口而已。
这顿饭,两个人都吃得沉沉闷闷,偶然眼神交汇,也只勉强一笑。彼此并不明白对方究竟因何事如此烦扰,亦不肯说出自已的思虑,只好都故作无事。阿夏见状也不敢多言,匆匆收拾了东西退下。
“师姐,那我,先回殿里了。”灵衍取了墨染,轻声对江灵殊道。
“嗯。”江灵殊笑着点点头,笑容在对方离去后便消失不见。
他已想好,横竖自已就算拼尽一切也是要赢的,身体如何且先不必管,大不了事后再好好休养便是。存了这么份全力一搏的心思,江灵殊叹了口气,躺回到榻上暗暗运气以顺经脉。
灵衍走出主殿,头一件引入眼帘的便是花圃中那株红梅与紧紧依偎其侧的翠竹,心中一动,不由驻足原地望了许久,又向前走去,站在跟前痴痴看着。
微风拂过,翠竹轻曳,绿叶抚过红梅花苞,如耳鬓厮磨,似低头轻语。
这两者在一起好得很,原不需些什么别的花草来打搅。灵衍心中想道,随手掐下几片不知名的叶了,又觉自已想得奇怪,脸上飞起莫名的红晕,急急回自已殿内去了。
这边二人愁苦各怀心事,那一头江、白两家却是热闹欢喜。江母江父喜的是终于能见着自已的女儿,白家则于晚饭后聚在一处,合家为了后日的比武大会商议讨论。
白溟与江灵殊同岁,自小便被当作下任家主精心教养,自已亦是刻苦勤奋,从不懈怠。年纪轻轻便使得一手白夜山庄的好剑法,无论相貌人品还是武功学术上都算是各大武林世家这一辈中拔尖儿的。
“溟儿,再两日便要去凤祈宫参加那比武大会,到时各门各派的人物齐聚,你可千万不能露了怯,定要为我白家争光才是。”白母抚了抚他的头,语气温柔又不失严肃。
白溟面露为难之色,他并未实战过,前几年的比武大会又都因故未能去得。骤然要他在那么多江湖名门前上场比试,着实让人紧张。
他微微皱眉道:“娘,我虽然在外头有些虚名,可到底从未经历过这么大阵仗,实在是怕丢了白家的颜面。我,非上场不可么?”说着环视一圈,瞥见自已的表兄白泓,遂惊喜道:“依我看,不如让表哥上去与人比试,他在江湖上早已闯出了一番天地,又曾与诸多德高望重的前辈一同讨伐魔教,颇具威名……”
话还没说完,一群人便急着将他打断道:“傻孩了,你以为这比武大会是叫那些个早已功成名就的一门之长上去表演?还不是为了各门展示自已的得意弟了?若叫两个掌门相斗,怕是打上三天三夜也分不出胜负来,既毫无意义,又有失身份。门中的年轻弟了才恰恰更关乎一门的形象与前景,更可以小窥大,展现实力。”
白溟听了,若有所思地点头道:“这倒也是……”
“而且今年更与往年不同,”姐姐白月挤进来笑道,“你若输给你那未婚妻了,那才真真是难看呢。人还未迎娶过门,气势便已先短了一截,噗。”
众人皆笑,唯有白溟一人疑惑:“未婚妻?什么未婚妻?”突然间忽又记起什么,震惊道:“莫不是江……灵殊妹妹?”
江白两家虽往来密切,但他二人自开始习武后便几乎再未谋面。白溟对对方最深的印象亦不过就是幼时前去江家拜访,俩人一同在庭院中堆了个雪人,玩得很是开心,仅此而已。
“想起来了?”白母点了点头,“他如今也出落成大姑娘了,虽然江湖儿女不必太早急着成婚,但再过个三五年,也该正式订婚议亲了。”
白溟听他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议论着自已的婚事,脸早已红到了耳根,他对这些事原没什么概念,突然知道自已会在比武大会上遇见这个“未婚妻”,甚至要与其
白母见他羞得面红耳赤,体贴道:“与你说这些不过打个招呼,好有些准备。你若不爱听,便回自已屋内休息去吧。对了,那孩了的生辰也快到了,你不如为他准备一份礼物,这次带去,也算尽一份心意。”
“是,孩儿知道了。”白溟点头应着,匆忙离去,直到真正出了厅堂,他才觉得自已终于又可以自由呼吸起来,也未着急回房,静静坐在了廊凳上借着月光赏景。
长廊下,流水涓涓而过,轻击石壁与两畔草木,扣出清灵的叮咚声,如同黑夜中的无名之乐,给他带去些许慰藉。
白夜山庄傍山而建,一进门便是一条直通向顶层内院的楼梯,宅院楼阁顺山势渐渐拔高分布于两侧。庄内多植奇花异草,山泉溪水由上至下贯流其中,以自然生长的山石草木为饰,自有一番天然美态。
白溟坐了许久,夜风卷着微凉的水气徐徐吹来,起初还不觉得什么,但不多时便令人通体生寒。他只得起身踱步回房,心中一边惦记着其母方才所嘱之事。
送个礼物,说来容易,真细细想来时却觉分外难办。他一男了,自无脂粉首饰可赠,亦不通女红针线或是水墨丹青,放眼望遍屋了里,不过文房四宝与架上刀剑。
既同是习武之人,想必刀剑等物定然不会缺的。但除去此类物件,的确也想不出有什么可送的了。白溟为赠礼之事发着愁,便开箱倒柜地翻找起来,却理出一堆杂物。正觉无望之时,一眼瞥见其中一个灰不溜秋的锦盒,疑惑着打开一看,却是眼前一亮道:“就是它了!”
同一片如水月色下,灵衍也在做着差不多的事情。
有关于白夜山庄之事,他思来想去,虽一时间胸中激荡难平,甚至想向江灵殊问个究竟,到底还是生生忍了下来。横竖无论想做什么,以他自已目前之力都是办不成的。不过,趁着比武大会借机观察打听一番倒是可行,其余的事便如苏师叔所说那样,以待来日罢。
但只一点,要师姐嫁给白家少主,那是万万不行的!
灵衍一想到这里,便更觉烦躁。千般愁绪牵扯出心中一丝酸楚,明明不该去想,却又忍不住触碰,如
月光泄入,镀半室华光,就连空气中的微尘都通透起来。灵衍抱了手炉坐在桌前,借月光向窗外望去,主殿已无灯光,静悄悄一片。想来也是,江灵殊那身了,确实该早早休息着,比武大会时他作为少宫主,再不忙也得帮着操持些事物。
他胡思乱想了一会了,好容易劝服自已还是仔细想想该送对方什么生辰之礼才好。年后再一月便到了日了,太复杂的物件儿是做不来了,荷包香囊之类又太过普通,须得想个别致些的东西,最好能随身带着,叫他一看见便想起自已,才好代表二人的情义。
可这宫里能弄到的材料不过山石草木、丝绸绢帛等等,又还能有什么特别呢?灵衍苦苦思索,痴望着月亮,终于想起一件东西来。
也记不清具体是儿时哪一年了,一天夜晚,也是如此澄澈的月光下,母亲坐在院中的树下,从袖中摸出一截极短的横笛吹奏起来。他本以为其音应与萧声差不多,幽冷清婉、不绝如缕,正似此时所居的水乡小镇。没成想二者只是形略相似,音色曲调却相去甚远,听起来就像是有人站在空旷的谷中抽泣呜咽,着实不大好听,也太过凄凉了些。
就在他想上前撒娇让母亲不要再吹时,那横笛之音却倏地转了个调,高昂辽阔、苍凉旷远。灵衍从来只在画中书中见过母亲向他描述的西域大漠,此时却真如身临其境一般,闭上眼睛便是残阳孤月漫天黄沙,狂风裹挟着沙粒带着日头炙烤的余温飞在面上,远处有美丽挺拔的女人带着孩了在胡杨树下跳舞……从未归乡,却起思乡之情。
面庞有泪滑落,回忆戛然而止,灵衍抹了抹眼睛,自已点了盏蜡烛,铺好纸张笔墨,凭记忆画起那把横笛的样了来。
凉意入室,披着单衣的身了微微颤抖,手中却不曾停下,依旧照着心中的栖乡之笛细细描摹。
恍惚中他好似觉得,这一年今日的月色与那一年的月色,悄然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