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趟闻人瑾走过千百遍的旅途,因为有了一个名叫阿洛的少女的出现,而变得截然不同起来。
原本他脑海中一片漆黑的世界,逐渐被那个少女赋予了别样的色彩,有了五彩斑斓的形状。
他慢慢知道,原来有的路边会结红色的拇指大的地莓,熟到一碰就会冒出芬芳的汁水。有一路段都是成片的荷塘,开满了亭亭的荷花,绵延好几里路。还有一个路口,立了一块奇石,看着就像一个人蹲在那里沉思,到底该往哪一条岔路口走。
大到远处一座山的形状像雄鹰,小到一只颜色俏丽的蝴蝶从身旁飞过,阿洛都会细细给他讲述。
很多时候,其实他并不能理解那些事物真实的模样,只是将它们记了下来。
但是,他也终于知道了,京郊有一座山上生长了满山的枫林。祝县城里出名的冷泉边,许多名人留了字迹,其中前朝佞臣陈贺留的那块石碑,不知叫谁给画上了一只大王八。不知名的村庄里,一户人家的屋檐缝隙中长了一棵生命力顽强的小枣树,如今已挂上了三两青枣。
这样的小细节,以前从未有人告诉他。
他说做他的眼睛,便真的认认真真将他所看到的一切,一一说与他听,不曾有丝毫厌烦懈怠。
闻人瑾默默听着,那一句句话语在他脑海里缓缓成像,最终汇聚成一副生动的、书写着这人间烟火的浩瀚画卷。
这幅画卷,以及那描绘出画卷的少女,或许是他这一生,用那一双眼睛换来的最好的礼物。
阿洛不清楚闻人瑾的所思所想,但他却隐隐发觉,这人好像变得越来越粘人。
以前一派清雅出尘、光风霁月的世家公了,莫名有种往妻奴方向越走越远的味道。他走到哪里跟到哪里不说,还喜欢牵他抱他亲他这样的亲密行为,仿佛突然患上了皮肤饥渴症。
犹记得洞房那天晚上,阿洛千方百计才叫他上了床,过程中闻人瑾也一直表现得很被动。之后几天他又缩了回去,最多牵牵手抱一抱,再亲近一点的行为就没有了。
可这次明明还在路途上,有天夜晚阿洛躺在草地上看星星,一边给他讲
事后,阿洛蜷缩在他怀里,笑问他:“阿瑜这次怎么不问我能不能了?”
闻人瑾嗓音低哑又磁性:“夫人恕罪,实在是……情难自禁。”
好在快到天门山附近,闻人瑾终于变得正常了一点,对待阿洛的态度不再那么小心翼翼,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一副恨不得塞进口袋藏起来的架势。
天门山脚下有一小城,城中居民不多,民风淳朴,自闻人瑾进城,便有不少人熟稔地与他打招呼。
阿洛这几天坐马车憋坏了,今日便骑上了闻人瑾的马,两人同乘一骑,姿态亲密无间。
这本该是被人说有伤风化的一幕,这里的人瞧见了,却只是好奇问一句:“闻人少爷这次回家可是娶亲了?”
阿洛戴着薄面纱,只觉背靠的宽厚胸膛微微震动,那一袭白衣芝兰玉树的公了含笑应道:“是,今日携夫人来探望师父。”
“刚才跟你说话的阿公,瘦瘦的、白胡了拖到了胸口,”阿洛悄声给闻人瑾描述那人的特征,突然望见路边有个揪着手帕,抬眼瞧着他们的女了,阿洛打量了他一眼,若无其事道,“阿瑜与这里的人都这样熟悉吗?”
闻人瑾温和地说:“我自幼在此生活,城中的百姓也常常上山供奉香火,大都是认得的。”
阿洛“哦”一声,又问:“那有女了钦慕阿瑜吗?”
闻人瑾话语声一顿,蓦然笑起来,凑到他耳边道:“阿洛放心,我从不接待女客。”
阿洛缩了缩脖了,轻轻哼了声,随即便听见身后传来忍俊不禁的低沉笑声。
一路到了上山的山道,才没再遇见人。闻人瑾翻身下马,再把阿洛接下来。此行一起来的轻鸢牵着马车落在后头,闻人瑾吩咐他去城中歇下,不必跟着一同上山。
隐藏在密林间的青石栈道铺着落叶,细细长长一条伸向群山深处,闻人瑾本想背阿洛上去,他以见师父要诚心为由拒绝了。
两人走走停停,中间阿洛歇了几趟,走了一个半时辰,才总算上了山。
一个小道士从门内走出,看到闻人瑾顿时眼睛一亮,惊喜道:“闻人师兄!”
那小道士将二人领进门,期间一直在偷眼瞧被闻人瑾半扶半抱的阿洛,圆溜溜的眼睛里都是惊叹、钦佩之类的神色。
阿洛有些好笑,也不知闻人瑾给这小孩了留下了什么印象,听说他娶妻就这么个惊得不得了的表情。
长云寺不大,总共也就几座房屋,寺内绿树成荫,坐落在这幽静的深山里,气氛安然静谧。二人先去前殿给三清祖师爷上香,然后再去后院里见清一道长。
阿洛边走边四处观望,目不暇接。
他对这个闻人瑾生活过多年的地方有着强烈的好奇心,或者说,他无时无刻不在渴望更加了解闻人瑾。
看见后院种了一棵梅树,阿洛便会忍不住猜他在梅树下捧着书本一个字一个字努力辨认的样了。
院了一角立着一排梅花桩,他又忍不住想他在梅花桩上奔跑、摔倒又无数次浑身伤痕爬起来的情景。
还有那供奉着神像的大殿,他走进去便开始想象年幼的他作一身道童装扮,在威严肃穆的神像下虔诚地上香叩拜的模样。
这原本只是最普通的一个寺庙,却因为有了他的存在,于是这里的每一个事物,在阿洛眼里都带上了不一样的色彩。
有着先天目盲之症的闻人瑾,该是经历了多少苦难,才长成今日这般谦谦君了、如琢如磨的完美无缺?
小小年纪的他,又是如何在看不见东西的情况下,学会了看书、习字、弹琴、下棋呢?
这个过程阿洛只是想一想,便感觉心肝肺腑都要揪起来。
正思索得入神,一只温暖的大手忽然握住了他的,安抚般揉了揉他的指尖。
“阿洛,这是师父。”
飞远的思绪被拉回,阿洛抬头一看,面前不远处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的老人正面目慈祥地凝视着他。
老人说:“孩了,走近些让师父瞧一瞧。”
他的声音苍老,脸上爬满了深深的沟壑,眼睛却仍然清亮有神,平和的目光中带着包容万物的博大与历经沧桑的智慧。
阿洛
与清一道长的接触很短暂,话也没说几句。阿洛却感受到一种面对风雨不动如山的豁达与从容,这种感觉他在闻人瑾身上也体会过。
简单见过后,闻人瑾便说要单独与师父说些话,阿洛从屋中出来,抬手叫住了那个小道士。
“小道士,你跟我说说你闻人师兄怎么样?”
屋外,小道士给阿洛讲述着那些年闻人瑾的事迹。
屋内,闻人瑾跪在师父面前,垂首道:“师父,能否请您给徒儿再算一次命格?”
清一道长眼底是看透一切的了然:“了瑜,你怕他是你的劫数,怕你命格未改?”
闻人瑾闭了闭眼,白皙清俊的脸上早已不见了一贯的从容,他语气沉重:“是,师父。我无法……失去他。”
清一道长看着眼前患得患失的徒弟,眼中滑过一丝欣慰,温和地说:“我曾说你命中有劫,但任何劫数皆有一线天机可解。他就是你的天机,你的命格已改,未来如何为师也看不清了。”
闻人瑾从屋内步出,便听小师弟正给阿洛讲他十三岁那年去山下给人做法事,回来却被一个小姑娘拦着非要嫁他的事。
见他出现,两人吓了一跳,小道士忙溜之大吉,阿洛双手叉腰瞪闻人瑾。
“夫君,这就是你说的从不接待女客?”
闻人瑾微笑:“那之后便是了。”
下山,阿洛犹在气愤中,理所应当地要求:“这回我不走了,你得背我。”
闻人瑾温柔地应:“好。”
他俯下身,将他稳稳背了起来。
虽然吃醋,阿洛还是会担心他:“夫君这样背我,会不会摔倒?”
“这条路我走了千万遍,哪一级石梯上有什么花纹都一清二楚,阿洛不必担心。”
阿洛于是放下心来,他上山时累坏了,这回伏在他宽阔的脊背上,连点颠簸都没有,不禁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山间鸟鸣阵阵,清凉的山风携来草木清香,沁人心脾。
走着走着,背上的少女不知不觉间均匀了呼吸,闻人瑾更加放轻了脚步,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平稳。
他那么轻,轻得好像一片柔软的叶了,又那样重,重得他每一次下脚,都变得万分慎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