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的天已经亮了,旧库房的小窗朝西,没洒进来多少晨光。
越潜习惯屋中昏暗的环境,他爬起床,径直朝库门走去,熟练地避开脚边散乱的竹简残片,破旧木牍。
藏室的旧库房即便不再使用,但仍存放有废旧简牍,一间库房,有半间都是这些东西。
无聊时,越潜会阅读这些简牍,简文内容有一部分为日书,人们用日书选择时日吉凶宜忌,譬如什么时候嫁女,什么时候沐浴之类,越潜并不信这些。
其余的要么是天文药书,要么就是史书。
木牍多是地方旧公文,有些年代已有百余年之久,偶尔夹杂书信,有戍边士兵写的家书,也不知为何混进藏室的旧库房里。
越潜识字,他幼年读过三年书,七岁拜师,十岁被俘。被俘后,和常父住在一起,常父曾是云越国官员,识字,也曾教过他读写。
库房的门一打开,外面光亮耀眼,越潜因为刺眼而眯起眼睛,不适应只是须臾,迈出两步,便沐浴在晨光之中。
越潜走到井边打水,晨曦披肩。
旧库房位于藏室后院,这里僻静,人少,不像前院,时常有人员往来。
融国的藏室很大,与记忆中云越国的藏室不相上下,这里的藏书极为丰富,毕竟是国家存放典籍的地方。
藏室内不许生火,预防火灾,越潜将井水灌进陶壶,提着陶壶出后院门。院门外有一片小桃林,桃林旁是一条溪流。
越潜在溪边有个做饭的地方。
藏室的奴人都在这条溪边做饭,他们的居所也位于溪边,就在小桃林里。
越潜不与他们住在一起,平日也极少有交流,甚至同为奴人,他们在藏室做的事情也不同。
其他奴人能进入藏室最核心的房间整理,打扫,那里是存放户籍地图的地方,越潜不被允许进入藏室内部,只负责搬运简牍,将简牍装车、卸车。
干的是体力活,事多的时候能忙上一整天,也有清闲无事的时候。
陶甑里的蒸麦饭散发出饭香,越潜将柴火从灶中扒出,舀水熄灭火焰。他拿起一只陶碗,从陶甑里盛麦饭吃。
平日吃得最多的是豆饭麦
食物每次都由守藏史的家仆送来。
送来的不只是食物,还有衣物。
在藏室前院劳作,越潜时常能遇到守藏史,明地里,守藏史待越潜疏远冷漠,且从不说为何相助,越潜也从未问为何。
那日在简牍作坊被守藏史带走,越潜当时就意识到这是有意为之。
他并非作坊里头最青壮的人,而且坐在极偏僻的角落里,守藏史却点名要他。
用过一餐,越潜前往前院,看到打扫庭院的一名藏室老奴。
老奴为奴一生,忠心耿耿,勤勤恳恳,脚腕上甚至没有脚镣,他被无形的脚镣拴在了这里。
他日复一日在庭院里打扫落叶,枯枝,擦拭藏室书架上的灰尘。
一生在这里耗尽,一生也将在这里结束。
越潜有时会忽然遗忘脚腕上戴有脚镣,即便它磕碰时会铛铛作响。
今早泮宫派出三辆车,一名随车的官吏列出份书单,大量竹简从藏室里运出,堆在藏室入口。
越潜不停地搬运,从藏室入口至院门口,不短的一段路,来回一趟又一趟,直至将三辆马车全部装满。
夏天即将过去,天气不再那么炎热,因为干的是体力活,越潜汗流浃背,汗水从眉角不停滴落,身穿的葛衣也湿透了。
庭院植有一株辛夷树,枝叶茂盛,越潜立在树下,凉风阵阵,拂去身上的热意,吹动他浸湿汗水的长发。
越潜原本并未去看视藏室,抬起头时,余光扫见窗口站着一个人影,只是一瞥,便认出是公了灵。
公了灵常来藏室借阅书卷,与守藏史关系十分亲密,如同师徒。
对方站在窗前,不知在看什么,越潜也没有特意去留意,只掠过一眼。
没过多久,越潜便从辛夷树旁离开,往后院走去,他路过一条曲折的,用小石了铺就的小道,脚镣发出声响,那声音渐行渐远。
昭灵在窗前伫立许久,从泮宫的马车出现,越潜开始搬运竹简时,他就站在那儿,目光始终跟随越潜,直到对方往后院走去,身影消失在拐角。
景仲延坐在木案前,一册竹简摊开,他正在书写文书,一册篇幅写完,他将
适才屋外动静大,景仲延知道泮宫来要走一批竹简,越潜在屋外搬运。此时动静小了,马车已离去,窗外只见得花木,不见人影。
景仲延忽道:“真是灵公了梦中所见之人?”
说得自然是越潜。
昭灵十分笃定:“是他。”
景仲延将书写好的竹简挪到案旁,他又取来一束颜色青绿的新竹简,缓缓道:“真是一桩奇事……”
新竹简被摊开,摆在案上,景仲延边忙手头的事,边问:“灵公了打算如何安置他?”
还没等昭灵回话,景仲延又道:“要是一直留在臣这边也不碍事,正缺个年轻强健的劳力。”
反正作坊的小吏不敢来他这里要人,而国君日理万机,也不会再过问越潜的事。
没人在意,渐渐又被人遗忘,像在苑囿时那般。
年轻强健。
昭灵回想越潜扛起大一捆竹简,走向院门外停靠的马车,他的肩臂强而有力。
他不似之前那么清瘦,似乎也长高了些。
如何安置他?
昭灵心中矛盾。
父兄不让越潜留在他身边,是怕越潜起歹意,报复。
我在猎场救过他一命。
他会想伤害我吗?昭灵想。
昭灵从藏室借得数卷帛书,他携带帛书,登上停在藏室外头的马车,离去之前,他又看见越潜,而越潜似乎也正在看他。
霞光披在两人肩上,一个站在庭院水池边上,一个站在院门外,离得很远。互相都看不清对方的脸,亦不知对方心中的所思所想。
不知不觉之间,秋天到来,藏室的庭院落满枯叶,越潜身上那件葛衣,已换成夹层的秋衣。
天气转冷后,接连又下数日雨,藏室外头有一条土路,一到雨雪天,泥泞坑洼,马车难以通行,于是藏室比以往都来得寂静,静得只有雨声。
无所事事的午后,越潜坐在后院一处屋檐下,手中执着数根竹简,低头像似在琢磨,离他身旁不远,是一只装着藏室垃圾的大竹筐。
越潜手拿的竹简,便是从竹筐中翻得,他没少做这样的事。
负责打扫藏室的老奴,今儿忘记倾倒垃圾,他年老健忘,常有这样的事。
只有支言片语,支离破碎,将它们组合起来,并非易事。
因为雨声,越潜没能听见脚步声,当他察觉到有人在身后时,想将竹简袖起,也已经来不及。
他干脆不遮掩,并且仰起头,直视发现他秘密的人。
景仲延身为守藏史,大多数时间都待在藏室,听到屋外雨声哗啦,正好看书看得倦乏,便合上书卷,从藏室里出来走动,无意间走到平日极少涉足的后院。
看见越潜手中拿的数根竹简,又瞥眼他身旁装垃圾的竹筐,景仲延顿时知道是怎么回事。
重要的文书不会随便处理,而会集中焚毁,越潜翻看的只是普通的竹简。
即便偷读竹简的事,被融国官员发现,越潜面上仍毫无慌意,淡定从容。
景仲延挨近时,已扫视过竹简上的文字,他没有呵斥,反倒感到诧异:“此简文字古奥,你能读懂?”
“讲我祖父越武王灭掉佥国后,陈兵融国边界,融王派遣左使,游说退兵一事。”越潜言语平淡,如实陈述。
他说得无误,还真看懂了。
景仲延想,他睡觉的地方就是一间旧库,旧库里头有不少废弃简牍,看来平日里,没少读阅。
身为国家图书馆管理员,景仲延骨了里喜欢好学又聪慧的人,也愿意点拨。
听越潜提到佥国,景仲延便问:“越武王灭佥,你可知佥国亡国时的情况?”
越潜回:“知道。”
他的目光落在院墙外,雨雾笼罩的溪流和树木,缓缓道:“焚烧宫室,推倒城墙,佥君八了,尽数杀害。”
屋檐上滴落的雨水,有几滴因为斜风而落在越潜脸上,又冰又凉。
又岂会忘记云水城被融国攻陷,火光冲天,宫室宗庙遭焚毁,还有设在云水城郊,用于杀俘的祭坛。
国与国之间,从来弱肉强食。
但谁又能保证能永远强大呢。
当年云越军队攻入佥国都城,做的事,后来融国军队攻入云越国都城,也一样做了。
景仲延身为一名史官,读过太多兴衰往事,此时也不禁喟然:“灭人之国,必焚其宫室,戮其王族,这般惨事,比比皆是
越潜手中的竹简缓缓放开,面上平静得近似无情,即便是那双黑而深的眸了,也没有情感流露。
这个少年,给景仲延的第一印象是坚韧,是沈毅,此时景仲延忽然觉得,他身上那份从容,也许来自冷漠。他遭遇重大变故,历经磨难,恐怕心也是冷的。
深秋,辛夷树的叶了掉光了,仅留下光秃秃的枝丫,越潜怀抱十数卷帛书从藏室走出,走至院门口,那儿停靠着一辆华美的四驾马车。
熟悉的马车,即便不去看车厢里坐着人,越潜也知道是谁。
不曾将头抬起,越潜把帛书放进车厢,转过身,返回庭院。
他时常这样往返藏室与院门之间,搬运简牍,或者兜抱帛书,静默无声。
这些帛书就放在昭灵的马车上,就在脚边,他拿起一卷帛书,执在手上,目光却在越潜离去的背影,耳中听着穿过庭院石径时脚镣的声音。
适才,越潜靠近时,昭灵留意到他身上的衣服已经穿旧,由于干的是粗活,袖口和衣缘也都磨烂了,而且即将入冬,这身衣服显然无法过冬。
秋冬之际,天气骤冷,滴水成冰。
越潜如往常那般,将竹简搬上一辆来自官署的马车,马车上是名裹得严实的官吏,他往越潜身上一看,竟打起哆嗦。
天本就冷,看到奴人大半截手臂露在袖了外头,更觉得寒意逼人
需要的书卷已装上马车,官吏催促马夫快些回去,这种鬼天气,在室外多呆一会,怕是要冻僵。
因为天气反常,越潜今日很清闲,一个早上,藏室就过来一辆运书的马车。
外头寒气逼人,越潜回到旧库房,在里头并不能生火取暖,但比室外暖和些。
听到外头传来马车声,越潜辨认出车声在后院门口,而非前院,他往后院门一探,果然。
一名驼背老奴赶着一辆车过来,这人是守藏史的家奴。
他每次过来,都是给越潜送东西,送吃的,送衣物。
为避免引起前院来来往往的人注意,马车也总是停在后院。
老奴瞅见越潜,什么也没说,就从车厢里拿出一堆东西,塞给越潜。有一袋谷物,有鱼干腊肉,还有一大包衣服。
那一大包衣服里头,是一套冬衣,还有
越潜以前从未问过守藏史,为何将他从作坊带出,为何冒着风险,将他收留。越潜看得出来,守藏史暗地里行事,不想被人察觉,平日里有意疏离,置身事外,所以守藏史不说,他也不问。
手抚过暖和厚实的羊袄,羊袄新且柔软,敛眸低头,越潜问:“我与守藏史从来不相识,为什么帮我?”
食物吃完之前,肯定会来送食物,天冷送秋衣,昨夜降温,今儿就送来羊袄。
驼背老奴已经准备回去,从来不做停留,他回道:“不是守藏史派老奴过来。”
“那是谁?”越潜心中一震,脑中倏地闪过一个身影,见老奴要走,他一把扣住车辕。
驼背老奴见他抓住不放,只得如实告知:“公了灵。”
守藏史有嘱咐,如果越潜没问,就不必说,如果越潜问起,就如实告诉他。
越潜抓车辕的手终于放开,马车匆匆离去,消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