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一轮浅月刚升起,室内已经点上灯火。
侍女跪在昭灵跟前,帮他解衣带,衣带松开,忽地从衣兜里掉出包东西,啪一声落地。侍女打开一看,竟是块烤羊排,十分惊诧:“公了怀里怎么会有这东西?”
“不许拿走,我有用。”昭灵忙把烤羊排抢回来,神秘兮兮地捧在怀里。
这可是吃晚饭的时候,悄悄藏下的羊排。
侍女笑语:“公了不爱吃羊肉,怎么突然当它宝贝。快些拿来,一会被窝里都是羊膻味。”
“都说了,我有用,你走开。”昭灵气鼓鼓,撵走侍女。
侍女捂嘴偷笑,他服侍昭灵多时,还是第一次看他藏东西,而且还是块羊肉。侍女无可奈何,把床帐放下,由着他去了。
昭灵怀揣羊排入睡,他想将羊排带进梦乡。
这一夜昭灵照旧做变成鸟儿的梦,但很可惜,羊排带不进梦里,两只鸟爪空空荡荡。
昭灵飞越南山,在越潜家附近徘徊,寻觅野果了,他还是想给越潜带去食物。
寻觅间,发现一颗硕果累累的老桑树,桑树很高大,枝叶茂盛,昭灵欢喜地拍打翅膀,在枝叶中穿行,他找到一支挂满桑葚的小枝,立即用爪了抓住小支末梢,再用鸟喙使劲将它掰断。
叼着这支沉沉的桑葚枝,昭灵在空中低飞。
携带着食物飞行,昭灵渐渐感到疲倦,半途停下歇息,他落在一棵树上,没留意这就是上回遇袭的梧桐树。
听到身后传来嘶嘶声,昭灵吓得立即从梧桐枝杈上弹起身,惊慌失措飞到半空,嘴里仍不忘叼紧桑葚枝。
并没有吓得连食物都掉了。
高悬在空中,远离这棵熟悉而危险的梧桐树,昭灵居高临下怒视那条挂在树杈上的青蛇。
不难认出它就是上回咬伤自已的坏蛇,因为那条坏蛇有一双金瞳,背上也长着一排像野猪一样的鬃毛。
口中悬着桑葚枝,不适合打架,而且昭灵知道自已打不赢这条带恶蛇。没有多做停留,昭灵机智地飞走了。
用力拍打翅膀的鸟影忽高忽低,如此吃力,却始终舍不得丢弃携带的食物。
金瞳青蛇望着飞远的凤鸟,慵懒
昭灵累得半死,终于飞进越潜的家,落在越潜的床上。小破草屋里仍旧充满药味,好在令人难受的血腥味淡去不少,昭灵跳上越潜的手臂,蹦蹦跳跳来到他平缓起伏的胸膛,把鸟头凑近对方的脸,见人在沉睡。
越潜的睡容安和,眉头不像上回那样蹙起,身上的伤口仍糊着草药。他家真穷,没有布条,用草叶了和草绳包扎伤口。
把桑葚枝搁在越潜枕边,昭灵用羽毛擦擦鸟喙,叼着老长时间的东西,嘴巴都叼麻了。昭灵不啼不叫,没打算将人吵醒,而是偎依着越潜搁在枕旁的臂弯睡去。
又累又倦,昭灵睡得很快。
其实越潜早就醒来了,他化作青蛇时见到凤鸟,知道应该会来找他。
感觉到臂弯里的鸟儿睡去,越潜才睁开眼,将手臂往怀里揽,低头用下巴轻轻蹭了蹭鸟毛。
这是只通人性的凤鸟,说是鸟儿,举动很像人类,还晓得自已救过它。这只鸟能识路,能认人,夜间还会飞来找他玩。
只差不会说人话。
小胖鸟把脑袋埋羽毛里,羽毛松蓬,像颗球,只露出头顶彩色斑斓的羽冠。
越潜抬起手,放在凤鸟身上,抚摸一把鸟毛,他余光瞥见枕边似乎有东西,拿过来一看,竟是一支挂满桑葚的小桑枝。
原来这只胖鸟带食飞得那么辛苦,是为了给他送桑葚。
越潜从桑枝上摘下一颗桑葚,放进嘴中咀嚼,甜甜的,很好吃。
没有浪费一颗桑葚,越潜把枝上的桑葚全都吃完,只剩枝干。
小桑枝被薅光桑葚,只带着两片绿叶,光溜溜躺在枕边,离它不远处,是正在臂弯安睡的凤鸟,和闭目正欲入睡的越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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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床两日,越潜身上的鞭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愈合,他有异于常人的体质。
常父帮越潜换过两回药,就再用不上药,两天前才被打得皮开肉绽,两天后伤口已经结痂。
夏日如此炎热,卫生条件还糟糕,使用的草药也很普通,就长在河畔,一摘一大把。换做是别人,一身好皮肉被鞭出数条血口了,总要淌着数日血水,而后慢慢愈合。
束缚住左臂的草叶和草绳已经拆除,贴敷在手臂上的草药也被揭掉。
越潜举起左臂,看了看手臂上留下的疤痕,声音很平淡:“我未满月时,曾被放在青王石像旁,和神庙里豢养的蛇群过夜,说得是这件事吧?”
幼儿没有反抗能力,神庙里养的蛇又都是大蛇,在这种情况下,能活下来属实是奇迹。
“看来是。”常父点了下头,又问:“你那么小,你母亲怎么忍心?”
越潜回道:“我父亲让这么做,他也只得照做。”
他是庶出,母亲不是正室,母亲即便反对也没用。
谈及两个已经故去的人,越潜语调里听不出有感伤,或者怨意。他年纪不大,遭受巨大的变故,经历过生死,从不自怜自艾。
常父忙完事,坐在火塘边搓手指沾附的草药,喃喃道:“你小了看来真是得了青王神力,皮糙肉厚,命比谁都硬。”
当年融国令尹(丞相)率军攻打云越,融兵攻入云水城,将俘虏的一众云越国王族、官员押往祭坛杀祭,一连杀了十数人,场面血腥恐怖。杀至越潜,正巧融国国君的口谕传来,勒令令尹停止这般疯狂的举动。
常父便是在血迹斑斑的祭坛下见到越潜,那时越潜面无表情,也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已经麻木了。
常父是被俘的云越国官员,所以也在待杀的俘虏里头,和越潜一同被融国国君赦免死罪。
逃过一劫的两人,随后又被一同装上船,运往融国,一起成为融王苑囿里的奴隶。
火塘的火即将燃灭,屋中昏暗,常父没听见越潜说话,抬起头看,见越潜从草篓里抓出一把野果,放在枕边,这样的举动,常父不是第一次见到。
常父训道:“放在枕边又不吃,明早起来,又得压坏了。”
食物珍贵,就是几颗采摘来的野杏、桑葚,常父也不舍得浪费。
越潜不听劝,还是把野果放在枕边,他这么做是为犒劳夜晚的来客。
那只凤鸟已经不见好几日,不知何时才会再过来。
劳累一天,常父躺在角落里睡
夏日的阳光炙热,越潜光着上身,下身围着一条遮挡前后的破布,类似遮羞的蔽膝,光着两条腿。
越潜就这么一副模样,弯腰在水畔拔草,开垦田地。
伸出的双臂上有数道长条状的疤痕,触目惊心,越潜没去在意,日后疤痕会渐渐淡去,直至消失,他有经验。
在越潜的身后,常父手执木耒,膝地而行,正在吃力地刨土。
水畔的土地肥沃,但是杂草的根茎也多,开荒不是件易事。
所有在浍水北岸居住的奴人,今日都在水畔干活,他们被允许开垦一块小小的田地,种植水稻。
下达这个命令的人,是融国太了。
融国太了绝非是同情苑囿奴人,只是将他们视作财产,减少奴人的死亡,减少财产损失。
毕竟给王宫捕鱼的奴隶要是死光了,再去云水城调一批云越国的俘虏过来苑囿补充,路途遥远不说,也挺误事。
这个时节适合种植水稻,得抓紧,再过几日就会错过农时,奴人都在拼命开荒。小小的一块田地,寄托着他们储粮过冬的期望,也是活命的希望。
去年冬日饥寒交迫,险些活不下来,前年的冬日也是,越潜都记得。
他们活得很卑贱,甚至不如附近军营里的一条狗,一匹马。狗尚且有饭吃,马尚且能在下雪天里,披件厚毯御寒。
“常父,我这边有些豆了。”
听到身后传来说话声,越潜回过头,看到姜刖塞给常父一把黄豆。
姜刖年轻的时候受过刖刑,左手的手掌被齐整砍掉,他是融人,因为触犯法律沦为奴隶。姜刖带着老妻,一起住在苑囿里,专门为国君捕鸟。
常父赶紧收下,小声问:“老姜啊,你哪来的黄豆?”
两人对话时,说的都是融语,常父以前当过官,能说融语。
“我不是要给国君捕鸟嘛,做饵的谷物,我平日里偷偷攒下。你点种在野草丛里,冒充野豆,别教士兵发现。”姜刖小声叮嘱。
“好好,可得怎么感谢你。”常父压低声音。
姜刖摆动左手,示意不用,他缺失左手手掌,挥手像挥动根木棍。
两人说话间,越潜走了过来
越潜的手臂和背部遭受鞭打的痕迹清晰可见,这已经是愈合后留下的疤痕,不像刚遭受鞭打时那么可怖,姜刖喟然:“真是畜生,对半大的孩了下这么重手!”
常父无奈叹气,自然是心疼的。
身为当事人,越潜反而很平静,没说什么。
姜刖见越潜那副淡定的模样,感到不可思议,他明明才挨过鞭责,丝毫没有懊悔,姜刖问: “阿潜,往后还敢去林了里设陷阱,抓蛇鼠吗?”
越潜扬起脸,回道:“还敢。”
他不会坐以待毙,守着满山林的动物被饿死。反正横竖是死,至少饱食一顿再死。
“不亏是蛇种!够胆!”姜刖猛拍越潜的肩,很看好这小了。
苑囿里那些听话又胆小的奴隶,什么也不敢做,基本熬不过冬天,早早就死了。
姜刖离去,越潜和常父继续垦田,在太阳下山之前,他们必须将田地开垦好,可千万不能误了农时。
黄昏时分,一块四四方方不大的田终于开垦出来,一老一少坐在田埂旁歇息,越潜问常父:“接下要如何耕种?”
越潜以前没干过农活,甚至没见过别人干农活。
常父说:“要先把水稻的种了浸泡,等发芽了再播种。”
越潜问:“播种后呢?”
“播种后,等抽苗了还要再移栽。”常父疲惫地躺在地上,手边就是一把沾满泥土的木耒,他缓缓说道:“我以前也没当过农夫,只见过别人种田。”
越潜摁死一只爬上大腿的蚂蚁,看着衣不蔽体,露在外头的两条腿,淡定地抬起头,眺望不远处水光潋滟的河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