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远若有所思,他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这只手表是他两年前参加一个国际竞赛获得金牌的奖品之一,通体是流畅的金属黑设计,表盘内点缀着一些稀有的元素,给人宇宙星辰的神秘和瑰丽感,自从获得后他就一直戴着。
“这个世界的东西可以带过去吗?”
“可以,之前很多被蚀卷过去的人都有这样的经历,不过他们带过去的东西都存在不了多久。”他详细说道,“如果是电子产品、机械武器等工业产品很快就会失能失效,而材质天然的衣物、书籍等倒是能存在得稍久一些,但一般最多不过半年就会渐渐风化消散。”
司远若有所思,“是世界本身的规则,同化,排斥还是保护?”
司远安抚地摸了摸舜麒的头,将座椅转回书桌,从挂锁的抽屉中取出一沓书写得满满当当的手稿,又随手从桌面上挪过来一堆稿纸,顺着脑海中的思路继续演算起来。
这是一道困扰了当代数学家几百年的未解难题,他之前在参与陈院士的项目中时有了一些想法,之后自学了相关内容,后来钻研得深了也就有了一些思路。但他从未想过现阶段就将这个问题解决。并不是能力不足,相反,他对自己能做到什么很清楚,而这个问题当前还存在他脑海中唯一的原因就是他觉得不是时候。
他当然知道这种程度的理论突破可以给他带来什么。他能一夜之间誉满全球、名留青史,他的学校、师长和家人都能获得超乎想象的关注和照顾,他的国家可以在某些领域一举弯道超车,甚至引领未来。
对这些他本来都有着自己的规划,就像他的学习路径一样,跳级、参赛、夺冠,虽然是很多人眼中的天才行径,但在他心中也是符合社会存在的按部就班。他要是一直在这里,自然能让这些都水到渠成地发生,而不至于因为一下步子跨得太大而陷入未知的困境。但在他原本人生规划之外的舜麒出现了。
虽然才相识短短三个月的时间,但他已经两次为他改变了自己的计划。
司远有了思量之后就更加专注于笔下的工作,他脑中的想法越发清晰,心中的念头越发坚定,手下流畅的算式就一行行流泻而出。
一旁仍安静待在司远膝边却没再靠在他身上的舜麒仰头看着自家主上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心中担忧不已,却没有出言打扰,只是默默蓄力,希望待会离开的时候能让他的主上轻松一些。
窗外的雨从无声润物到淅淅沥沥,夜色愈浓,不见星月。书桌的灯光在寒凉的夜色中也越发显得刺目。
半夜起来给突然想吃蜜枣糕的妻子准备夜宵的司父见到儿子门缝外泄出来的光,他停下脚步,又在原地小幅度地踱了几圈,心中有些焦躁烦乱。司远的作息一向是极度规律的,很多同龄人触不可及的优秀成绩他轻轻松松就能随手摘得,给他们夫妻带来了无数的荣耀和实惠。
他们两口子这些年的生活也一直都是围着儿子转,这样的大宝贝,落在谁家还不得不错眼地时时守着,这要是有个差池可怎么好。更何况他们的儿子虽然不能像别家小孩儿那样撒娇卖痴,但他懂事、省心,很多时候他们都觉得自己才是被照顾的一方。
记忆中只有几次他这样熬过夜,开始的时候他们都没放在心上,还以为他只是像普通小孩儿那样贪玩,还暗自好笑自己的儿子终于也有了像正常小孩儿的时候。只是之后一直将儿子当成眼珠子的他们也慢慢发现,儿子并不是贪玩,只是在解决遇到的难题,甚至专注到废寝忘食的地步。而他们还没遇到儿子有被问题难住的时候,再难的问题在他的用功之下都能解决,只是那之后他都会病上一场。
有时候病得凶险的得他们心惊,他们这辈子都系在这个宝贝儿子身上了,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可怎么办?再回到村里去做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吗?这些年靠着儿子的各种奖学金和补助他们两口子过上了以前想都想不出的生活,他们虽然不敢奢望大富大贵,但也很难想象在回到没有儿子时在村里的光景。
他们不敢错眼地守着自家的宝贝,可在他熬夜的时候他们却也越来越少去打扰。儿子在做的都是他们看都看不懂的深奥问题,很多老师甚至领导都对儿子做出来的成果赞誉有加,他们家的条件也随着儿子的成绩越来越好。
就像两个月前儿子生的那场大病,虽然他们什么都不明白,只知道那段时间是在和首都的陈老师一起,他们一开始也只以为是跟着陈老师学习,却不曾想是帮陈老师解决了一个大难题。如今还得了一大笔钱,听远远和陈老师的意思,不出意外以后连续好多年都有,那不是存个几年他们养老都够了。
他们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又怎么能去给用功的孩子添乱呢,他们能做的就是好好照顾他,无论是平日里,还是生病的时候。
可如今儿子取得的成果越来越大,他们虽然不明白他做的都是多难的题,但却知道儿子的老师越来越远越来越多样,他们见到的领导越来越大越来越可亲,好多还都是在新闻上经常能见到的。越是这样,他们便更加不敢插手他的学习,甚至都有些敬畏,如今就连生活饮食上他们都有些小心翼翼了。
像首都的秦老师就经常和他们夫妻联系,亲切地和他们闲话家常,说了很多小孩子的饮食要怎么营养均衡,要怎么科学地关注孩子的身体健康状况等等,还说去了首都还会有专门的营养师生活老师辅助,他们一起将孩子照顾得更好之类。
说得多了,他们也渐渐回过味来,虽然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但他们总归是远远的爸爸妈妈,这一点是谁也改变不了的。可如今,远远妈妈却在一个月前意外查出了身孕。从最开始的复杂到如今的期待,他们在一次次心理建设中已经决定了要迎接这个意料之外的孩子的到来,并为此生出越来越多的欣喜和后人承欢膝下的畅想。只是怎么都无法开口将这件事告诉远远,甚至有意无意地瞒着他,还觉得都是为了不打扰他的高考,想到这些他本来生出的一丝要想去劝远远早点睡的脚步就连一步都无法迈出。而今天远远说,他想要个弟弟妹妹。
他没再去给妻子拿蜜枣糕,他了解妻子。转身回屋,在妻子有些疑惑的眼神中有些僵硬地开口:“远远房间的灯还亮着。”
司母的嘴唇颤动了下,张合几次,却没发出声来。
司父说:“我们明天给秦老师打电话吧,上次她不是说在这边医院有相熟的 医生,让我们什么头疼脑热一定要和她联系。”
“好,好。”
司母这会儿果然没了突然的馋劲儿,也没了睡意,一室沉默,只床头柜上的闹钟滴答滴答一圈圈转着。
“你说得对,秦老师他们一定会将他照顾得很好的,我们等远远高考后就回老家去。”
“嗯,回家去。”
又是一阵滴答滴答的沉默。
“远远会怪我们吗?”司母近期比之前更多了许多敏感多思。
司父觉得自己答不出一个是字,毕竟司远可是他这辈子最骄傲的儿子,是他们司家积了多少辈子的德才迎来的孩子,让他们家光宗耀祖的宝贝。他做不到替自己的儿子答一个是字,只说:“远远是个懂事的孩子”
“我怕远远会怪我们。”司母又说,语气比之刚才更加脆弱。
司父还是说:“远远是个懂事的孩子,他也说想要弟弟妹妹啊。”他又说:“他那么聪明,那么聪明。”
司父抬手将床头的灯关了,轻声说:“早点休息吧,医生不是说你休息得好孩子才能长得好吗,明早我起来给远远做早饭,你多睡会儿,就用今晚的骨汤下个面条,你看行不,你也要多补补钙,骨汤补钙好。”
“不行,快定闹钟,我要陪儿子吃早饭的,他这些天学习紧,成天都在图书馆,我想多陪陪他。”司母的声音从坚定到低微,“要是回老家以后就难见到远远了,我听陈老师、秦老师他们的意思,远远上大学也和其他孩子不一样,之后要是再跟着老师做研究可能就要去那些管得老严的地方了,到时候电话都不能随便打,我们要是不跟着他进去之后见着孩子就难了。”
“好,我定个闹钟,和儿子吃早饭。”
“嗯。”在被子里轻抚着自己的肚子,司母在夜的一声声滴答声中不知想到了什么,拉着司父的手轻轻搭在小腹上,嘴角渐渐浮现起温柔幸福的笑容,“以后就叫他进进吧,三个字,司近近,不求他像他哥一样有出息,只要离我们近一点就好,人离得近,心也贴得近。”
“好,好,近近好。”
司远将手中花了大半夜功夫整理完善好的研究手稿重新放回抽屉中,按照习惯用一把最简单的小挂锁将抽屉锁上。毫不意外地在低头时见到膝边麒麟担忧的目光,他只是安抚一笑,又将电脑打开,登陆内网,给陈院士发了一封邮件,隐晦地提了提他的研究成果,并简要地畅想了下其在日后的运用方向和发展路径若干,同时在内网上提交了高密资料入档的需求。
司远不是第一次提交这样的需求,按照他的经验,这会儿附近军区就已经有专门负责的人在往这边赶,一队人守在周边、等在门外,在他打开门出去的第一时间和他交接资料。
不然就会一直等到了天明喧嚣才会直接联系他。
司远察觉并接受了这样的好意,所以他最终决定了这样的方式作为告别礼物。
为这个从战火和血汗中站起来的民族插上翅膀,助力他重新翱翔于九天之上。而在此之前,可以想象,他的名字会隐藏在绝密档案中;而在他本人消失的情况下,他的一切痕迹都会被细致收敛好,他的存在甚至会被刻意淡化。他的学校和家人很难再和过去一样从他的盛名中获益,但却能获得实实在在的好处,比如学校的建设,比如师长们的发展,比如家人的安全和照顾。这些方面都他相信这个养育了他的祖国会做周到。
司远起身,此刻的他脸色苍白,起身的时候还微微晃了下,旁边的舜麒一秒不到重新化为人形扶住了他。
司远的心情难得有些沉郁,一十三载时光不负,他如今对自己身上的一些不同寻常之处有了更多的了解。大道至公,他这样在别人眼中他这一帆风顺、光辉万丈的人生又怎会是没有代价的呢?
如今的他在有意无意的试探下已经能越来越清晰地察觉出那些冥冥中的牵连,甚至能游刃有余地驾驭部分。因此他也更加明白在他刚刚结束算稿时他的身体绝不是像现在这样虚弱的。
是那封邮件?那个需求?还是他最后的寄望?念头转了不过一秒,司远就将关注点锁定在了后者身上。不过他已经最大限度地将其中的逻辑理顺、道路奠基好了,但在一个复杂系统中,再精密的计划都可能被万里之外的一只蝴蝶扇动。更何况是夏国这样一个注定会重新屹立于世界之巅的民族,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司远走到窗边,不出意外在失真严重的虚像中发现自己头上添了不少白丝。
扶着窗台,司远又将一系列安排和寄望在心里重重过了一遍,他的唇色更白了几分,还带着少年感的身板却挺的笔直,没再有丝毫晃动。
他又看了看只剩路灯在守卫的校园,最终将目光落在夜色里的图书馆身上,少顷,又回头看了眼父母的方向。在他不在的情况下,回归平凡的生活对他们来说才是最好的。
“舜麒,我们走吧。”司远略转头,毫不意外地发现舜麒又已跟随在他身侧,距他一步不到,是一个守护的姿态。
舜麒却有些迟疑:“不留下什么话吗?”他自主上决定回去之后便一直跟在主上的身边,自然知道他还没有和家人道别。至于主上忙活大半夜写的那些算式,他虽然看不懂,但也知道那些符号不会是别离之言。
这些天的相处他也对主上有了更多的了解,知道他不是那种为了思念就会随意开启会带来天灾的蚀过来经常过来探看的人。主上显然也没打算将父母带去常世,要知道,作为一国之君主的家人,就算二老并非常世原生的胎果,但也能跟着加入仙籍,得享长生。
但他更知道主上这样做并不是因为无情,相反,他待人时虽无热情,却有平等的尊重、不分贵贱,对一些心有迷茫的人也会在恰当的时候给予启示、如春风化雨,对那些于他付出的人更是不吝回报,公正之上更多了仁义。
这样的主上,舜麒不想他留下什么遗憾。
“那些就是我的遗书。”
司远瞥了眼那挂着小锁的抽屉,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正如此时重新将清辉满人间的高天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