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无官职在身,说到底,还是人微言轻,连求情都求不到陛下面前。”虞敏德道,“再者,他现在最不想听的,便是书生之见,你们还是老老实实待着吧。”
凉水兜头而下,四人歇掉心思,各个垂头丧气。
虞敏德又出言宽慰,“放心吧,蒋持益总会想法子去救他儿子,眼下这个节骨眼,陛下只会想尽快平息所有事,不会做出只为泄愤而惹怒天下人的决定。”
毕竟那些学子所言也没错。
此时凌霄殿中,天佑帝着宽松道袍,握着诀坐在法座上,闭目沉思,整张脸铁青发黑,两个侍监在其身后侧打扇,往常飘出药香的三足鼎炉被冒出凉气的冰鉴取代。
李福忠在旁边躬立半天,腰疼隐隐发作,他刚伸出只手,想捶捶老腰,便听见天佑帝说话了,惊得他手一缩,忙伏低一些,想听仔细。
“蒋持益也敢带头,伙同吴居廉和卢道从,煽动学子,写檄文,午门静坐,真是好大的胆子。”
“李福忠,檄文里怎么说的?”
李福忠心尖一颤,结结巴巴道,“说、说梁首辅结党营私,操纵朝政,迫害忠良,诬陷皇子,此等大逆不道行径,天理难容,人神共愤……”
“今学子身处书斋,心怀天下,虽无挽狂澜之力,但有志在笔端。不忍目睹皇子蒙不白之冤,不忍坐视国家罹危亡之难。特发此声讨檄文,以笔为刀,以墨为血,号天下士子,揭露奸臣之罪行,以清君王之耳目。”
说罢,李福忠急忙跪地,“陛下恕罪!”
“哼,他们骂朕昏庸无能,不辨忠奸,致使朝纲失序,法纪废弛,民心惶惶,你怎么不说?”
这话他敢说吗?
李福忠磕头道,“奴才惶恐,陛下息怒。”
天佑帝睁开眼,锐气尽显,“一群空有热血,好逞匹夫之勇的学子,想逼朕罢免梁示崇,朕要是罢免了,首辅之位给谁坐,吴居廉?卢道从?他们属意哪位?”
声调不高,却极具怒意,显然憎恶这种置喙朝廷用人决定的行为。
“梁示崇任内阁首辅,是先帝的旨意,他们这是连先帝也给否了。”
当他不知道,吴居廉和卢道从恨不得梁示崇赶紧倒台,好自己上。
李福忠趴在地上,大气不敢喘。
此时的天佑帝就像填满火药的竹筒,稍不留神,触点霉头,就会爆炸。
上次被学子写文章痛批,是胡量熔想烧灾民,又闹出瘟疫,已经不是普通的为政之过,而是为政之罪,故而天佑帝可以捏着鼻子接受。
这次不一样,这次说到底还是朝廷官僚体制内部的问题,并不涉及多少民生,以天佑帝的肚量,是绝不可能接受那些学子这样辱骂的。
而且里头不仅有他三位重臣的同乡学子,还有一位重臣的嫡亲儿子,这更令天佑帝感到愤怒,这些人忘记君臣纲常,根本就不将他放在眼里。
李福忠心思百转,心说您以前不也总想着换掉梁首辅吗?
当然,天佑帝想换掉梁示崇,是因为他想把权力都捏在自己手里,有任性妄为的意思,并非真的对梁示崇有多深恶痛绝,究其根本,他还是很肯定梁示崇的辅政能力的,因此才会离不开他。
他作为大太监,也算继梁示崇之后,将天佑帝心思摸得第二透的人了,很明白此刻该说什么话。
“陛下说的是,梁首辅乃三朝元老,辅佐朝政,矜矜业业,哪里是那群学子能明白的,朝堂不比书斋,只读圣贤,空谈大道,不过纸上谈兵而已。”
天佑帝耳顺了,道,“梁示崇为官几十载,功劳不小。”
李福忠心说,可不是,梁示崇再嚣张也不会这么骂圣上,你们这些学子一上来就开骂,可显得你们忠言逆耳了。
到这里,他基本明白天佑帝对梁示崇是个什么态度了。
“陛下说的是。”
“他还在外头跪着?”天佑帝突然话锋一转,口中的“他”,便是蒋持益。
学子静坐和联名檄文的消息一传到礼部署房,蒋持益便立刻去找了吴居廉、卢道从,红着眼质问后,才匆匆入宫求见天佑帝,但不得召见,于是顶着烈日跪在外头。
“是啊,陛下,这会儿日头正大,再跪下去,轻则中暑,重则…”李福忠欲言又止。
天佑帝冷冷道,“这会儿倒跪得实诚,指不定心里积攒着多大不满呢,下次怕不止是在文章上骂朕了,该指着朕的鼻子骂了。”
李福忠小心翼翼道,“陛下言重,奴才记得,梁首辅于蒋尚书有陈年恩情,蒋尚书仁义……”
“嗯?”天佑帝顺着一想,回忆起这么个事儿来,那时他还是太子。
“既有陈年恩情,为何还要唆使儿子去写什么檄文倒梁,还敢骂朕。”
若非有蒋熙打头阵,后头那些学子也不敢这么干。
“对呀,是以…奴才斗胆猜测,蒋尚书的儿子会不会是被旁人教唆的?”
“旁人?”天佑帝看他一眼,“哪个旁人?”
呃……李福忠为难了,“这奴才也不知道,只是一种猜测。”
最好是他的猜测能引起天佑帝的猜测。
天佑帝沉默下来,又闭上眼思索起来。
须臾后,外头传来一声惊呼,扰断他思路,他睁开眼,恼火道,“谁在外头咋呼?”
“陛下息怒,奴才去看看。”
李福忠跑出殿外一瞧,蒋持益晒晕了,门口的小太监围上去,不知如何是好,正欲请示。
“还不快给蒋尚书挪到阴凉处,扇风喂水。”
毕竟天佑帝还没说要惩治蒋持益,人可不能出好歹。
李福忠吩咐完,转身进殿,对天佑帝道,“陛下,是蒋尚书中暑晕了。”
“晕了正好,送家去吧。”
要不然看见他跪在那儿,他心里也烦。
“是。”李福忠又出去吩咐,还叮嘱两个小太监,“送到府就行了,不许多嘴。”
等他回到殿里,便听见天佑帝感慨,“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这些小子都不争气,一个裴柯,一个蒋熙,祖父和父亲都在礼部任职,却不好好走正途。”
他忙问,“那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让神策军先抓吧。”
李福忠心里一咯噔,怎么蒋持益跪半天,还跪严重了。
“那是全抓,还是抓写檄文的?”
“只抓带头的,静坐的学子多是受人蛊惑。”
“是。”
李福忠刚要动,又听天佑帝自顾自念道,“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直在其中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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