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饭菜香取代药味,病迁坊里的烟火气氤氲出温情,扶摇直上的炊烟承载着缥缈美好的愿景,那是心安的归乡。
饮食,人之大欲也,故而大过天。纵有千难万险横在面前,也不能不吃饭,这是深植在中周人潜意识里的生存之道。
天彻底黑后,病迁坊的光源照亮十里八乡,这个被废弃的旧校练场再次恢复往昔热闹。
直到此时,沈霄才带着阎照回来。
阎照窝着一肚子火,狠狠啃完两个饼,同徐琬抱怨,“你这个表哥,黑心烂肺啊。”
徐琬脸一僵,问,“他做什么了,把你气成这样?”
“你叫他自己说。”阎照愤愤难言。
沈霄无辜脸道,“我没做什么啊,不过是那些差役嫉妒我能得姨父青眼,跟着个大官混,又瞧着姨父现下病了,没人给我撑腰,便处处给我使绊子,顺带指使阎叔干活罢了。”
沈霄朝阎照恭敬行个揖礼,“阎叔,他们是对我有意见,殃及你了,我在这儿给你赔不是。”
阎照早已认清他的真面目,俨然一只披着羊皮的狼,不买账道,“你要不在他们面前胡说八道,他们能殃及我?”
徐琬不必问就知道多半是沈霄又处处拱火,他那张嘴,惯会忽悠,别说人,鬼都能给他推磨。
她只得打圆场,让阎照消消气。
“都在啊。”温兆良和三七从外头进来,一个提着药箱,一个捧着碗药。
小帐篷里一下变得拥挤。
他拨开险些擦出火星子的沈霄和阎照,走到榻边道,“别围着跟墙似的,散开些。”
徐琬白日和三七确认过,徐庸苏醒须得借助温兆良扎针,也不知他医术是有多高深,总之见他从药箱里掏出银针,刺入几处穴位后,很快徐庸便睁开眼。
徐琬忙上前唤他,“爹。”
乍一看见徐琬,还听见她唤他爹,徐庸还以为在做梦,可接着又看见几个熟面孔,他才意识到不对,一面急着坐起来,一面抖着手,指着徐琬道,“你你你……”
他“你”了半天才骂出口,“胡闹!巢州是你该来的地方吗!”
徐琬竖指嘘个不停,“爹,您息怒,是娘梦见您染疫了,放心不下,我才来找您的。”
徐庸躺一天了,浑身不适,挣扎会儿才坐起来,佯装生气道,“别说这些,赶紧给我回去!明日,不,阿霄,你待会儿就去找孔同知,让他安排两个人送她出巢州……”
他说着又担心不保险,怕出先前那样的意外,遂改口道,“还是送回上京。”
徐琬看他如此生气,一时不敢说话,忙将求助目光转向沈霄。
沈霄无奈恨她一眼,对徐庸道,“姨父,她来都来了,不如就让她留下来吧,她脾气犟,孝心重,已经知晓此地危险,哪肯独自回京,您打发不走的,再说她来时没遇上危险,不代表回去不会遇上,不若就跟着我们,在眼皮子底下也好盯着她,护她安危,届时一道回京便是。”
徐庸张口就要反驳,惯会察言观色的三七立刻捧着药碗上前,“徐大人,您快喝药吧,这药得趁热喝。”
徐琬也忙跟着附和,“对啊爹,您快喝药,喝完温大夫还要给您施针呢。”
徐庸哪里不知道他们是在帮她说话,但沈霄所言确实在理,他只得暂时饶过她,接过药碗一口气喝了。
侥幸过关。
徐琬朝沈霄递了个感谢和庆祝的眼神,沈霄一脸无语。
三七捧着空碗出去,温兆良开始下针。
阎照立在外围没出声,可徐庸还是看见他了。
“那位是……?”
“哦,我师父,阎照。”徐琬赶紧介绍。
虽然拜师并非自愿,不过既然点头同意,就没有必要扭捏,师父就是师父。
阎照还是没说话,只双手抱拳行礼。
徐庸也忙朝他拱了下手,“不知阁下与小女是如何相识的?所授何技?”
“咳,我与师父相识于上京,他授我武艺。”徐琬生怕阎照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便抢着回答。
“爹,您饿了吧,给您留有饭,我端给您。”
她想用一碗饭把此事搪塞过去,徐庸心知肚明她那点小九九,“端什么饭,没看见我正针灸呢。”
徐琬讪讪闭嘴,目光却望向阎照,示意他不要乱说话。
沈霄白日里已经套过阎照话,大概是知晓这二人相识同上京那个地下武场有些渊源,但见徐琬并不想同徐庸说实话,遂帮腔道,“姨父,这位阎叔身手不凡,或许能助我们一二。”
闻言,徐琬在一旁点头,“是啊是啊。”
阎照心说你们这样擅自决定,问过我的意见了吗?
于是他咳了一声,可惜被徐琬用更大的声音覆盖住,“爹,覃荃死了。”
没人听见他的反应,阎照无语。
徐庸皱眉问,“怎么死的?”
“他和山匪被另一伙不知是谁的人给杀了,就死在官道上,哦对了,他好像留有遗言给覃叔扬,并且山匪身上还有东西。”
“你亲眼看见的?”徐庸听她说得如此详细,瞬间脸黑成墨,“我就说你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胡闹,自以为认个师父,会点三脚猫功夫就能对付那些穷凶极恶之徒,全然不顾自己的性命安危,你是想让我和你娘……”
“好了好了,爹,我错了我错了,咱们不说这个了,您瞧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
徐庸眼瞅这丫头被自己惯得无法无天,主意大得很,一时又气又无奈,便狠狠瞪她一眼,“我是管不了你了。”
“爹说的哪儿的话。”徐琬讨好卖乖,“您当然能管我了,您放心好了,我这辈子最惜的就是命,我知晓您和娘生养我一场不容易,我定然会顾好自己安危,决不会鲁莽行事的。”
不等徐庸说话,她又迅速跳到下一个话题,“不过爹,您为何要装染疫呢?”
徐庸彻底拿她没辙,气得吹胡子瞪眼,“没装,的确是染上了,只不过温大夫替我治好了。”
他慢声细语地解释,“之所以要装作没治好,也是逼不得已而为之。俗话说,没有千日防贼的。齐王想杀我的心,不是一时兴起,染疫的法子不奏效,他自然会想别的法子。与其防不胜防,倒不如顺势而为。再说,我只有躺在床上,他才好放下戒心做他的大事。”
说罢,他问沈霄,“那些运出去的人,是死是活,你打听到了吗?”
沈霄道,“那些差役知道的也不多,他们只管送到青木岗,再由道观中人来接手。”
徐琬瞬间来了精神,“你们是说,齐王运人出去了?”
徐庸看她一眼,也不准备隐瞒了,“早先病迁坊中一些疫者病重而亡,死相可怖,齐王说恐灵怨重,普通的焚毁法许会适得其反,便交由道观中的天师,由他们作法后处理。”
这乍听起来没什么问题,中周以迷信者居多,圣上又个道教狂热分子,自然都觉得这样的理由很站得住脚。
加之渭西先前就出现过鬼怪作祟,故而不会觉得此举奇怪不妥或是小题大做,反倒觉得齐王考虑周全。
徐琬沉吟,“爹觉得里头有何问题?”
“那些疫者皆为青壮年,齐王的说辞是,这样短命之人怨气更重,但温大夫曾暗中看过其中人的脉象,他们应当只是昏迷,陷入假死状态,并非真正死亡。”
判昏迷的疫者死亡,偷运“尸体”给道观的天师,布政司府衙调包的药材……
一桩桩事件似乎可以串联起来,徐琬眸光霎时一亮,猜想道,“齐王是将他们暗中藏起来,再用十三帮的那批药材为他们治疫……”
这个假设的背后,有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明明只是人为,听着却比下午的鬼故事更为吓人。
刚好进来听到这句话的三七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沈霄点头,“我们是有这个怀疑。”
在场众人倏然沉默,徐琬神色肃然,“爹,他是要养私兵,我们必须要摸清他将那些人藏在何处。”
她说着弯腰摸了下鞋底边缘,徐庸道,“他很是谨慎,不好——”
话还未说完,只听“咻”一下,什么东西自徐琬指尖飞出,刺破空气一路冲出身后的帐篷,刹那之间,外面响起一记轻微闷哼。
徐琬冷着张脸,盯着命中方向。
徐庸张着嘴,“摸”字还未吐出来就惊得咽了回去,不可置信地望着自个儿闺女。
他忽然有点不确定这是不是他的宝贝闺女了,他记得她只会点三脚猫功夫啊,怎么拜个师就能这般厉害?
沈霄一脸淡然,压了压眼眸中的精锐光芒,若有所思。
温兆良和三七呆若木鸡,阎照抱胸哼笑,“徒弟,警惕性不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