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西山川毓秀,官道若隐若现在层层叠嶂之中。
阳乌金光不显,沉闷的天色里带着压抑的暑气。
徐琬勒马眺望,可见远处云海蒸腾,山色空蒙。
“果真是个灵气充沛之地。”她一面感叹一面道,“合该有神仙洞府啊,我一定要来寻一寻。”
阎照轻声一笑,“怎么,你还要学宫里那位修道不成?”
“是有此意。”她道,“听说国师大人就在渭西渭北看风水,选址修建诸神观,他选的地方定然极好,届时我就在那附近辟出个洞来。”
“哼,都是些招摇撞骗之徒。”阎照不信鬼神,冷着脸道,“若真能修道成仙,依我看,他们与那些唯利是图的官吏也无甚分别,不过是从地上争品阶换成天上争仙阶罢了,眼睁睁看世人受苦,也好意思受香火供奉。”
他磨着后槽牙,语出惊人,“受供奉不办事儿的泥塑神像,就该砸了。”
徐琬听他埋怨,也没反驳,只是道,“人间有秩序,仙界也有秩序。只要有秩序,就免不掉要争先后,争高低。仙界的丹陛玉阶可比人间的高得多,也长得多,神仙哪有那么多时间精力来管人间百姓受不受苦。”
“再说天道无情,地道无常,人道无心,各有道法,唯己渡己,哪儿能真指望什么神仙。”
阎照瞥她一眼,笑出声,“你活得这般通透,想必定能修成人仙,他日白玉京里争高低。”
看似真诚的话听起来却不是那么回事,徐琬撇嘴,掉转马头,“师父就别嘲讽我了。”
“我怎么是嘲讽你,你若成仙,我这做师父的,不但面上有光,说不准还能得你圣光庇佑一二,安享晚年呢。”阎照吊儿郎当道,“毕竟你也知道,你师父我就是个老光棍,没人养老送终。”
“……”
徐琬顺嘴一贫,“我看月娘不错啊,你俩凑个黄昏恋,我不就有师娘了?您这老当益壮的,没准儿能老来得子呢。”
阎照道,“这主意不错,那你得多孝敬孝敬我,你师娘那些熏香啊,衣裳啊,可不便宜。”
“……”
“您可真会顺杆往上爬啊。”徐琬回呛他,“我能挣着什么钱。”
就他上次买的那个荼靡香,她都舍不得买来用。
阎照不以为意道,“你在武场里,想挣钱还不容易,改日我叫月娘好好给你安排点差事,她是你未来师娘,怎么着也会照顾照顾你,放心吧。”
“……”
几人要先去渭西治所合阳府。
一是覃叔扬和覃荃在那里;二是庐州通往巢州的官道被堵塞,而堵塞并非一处,而是多处,短时间内难以疏通,现下唯有合阳府通往巢州的官道可通车马。
玉书和于成没打算进城,徐琬便让二人去摸一摸山匪的动向。
分别前,玉书把先前安排在合阳府的地痞流氓召来,回禀打听到的消息,主要有三件。
一是巢州被封锁,所有消息都由官府布告,几乎打听不到什么内幕,这便意味着巢州具体如何,全以齐王的意志为准。
胡量熔的恶行败露后,原本跟他沾着关系的官吏没被下狱,也在积极将功补过,十分配合覃荃,因此覃荃在合阳乃至渭西做事都比较顺利。
二是药材商住在新丰楼,但几乎不会外出,也没有府兵差役把守。
三是覃荃身边跟着一个精壮男子,负责出面招待药材商,但又不似上下属关系。
阎照一听形容描述便知,此人是夔九。
夔九竟也来了,徐琬想夜会覃荃的念头不得不打住。
合阳府城大而繁华,商肆林立,人群熙攘,车水马龙。
二人进城后,先去新丰楼吃饭。新丰楼不是城中最大的酒楼,但也不小,晌午座无虚席,徐琬和阎照勉强占到大堂角落的位置,因衣着朴素,并不引人注目。
此时大堂里正在聊巢州又死去多少人。
有人感叹,“陛下宅心仁厚,齐王舍身为民,竟敢以身涉险督治疫病,实乃中周之幸,我等之幸啊。”
“若非他下令封锁巢州,我等哪里还能安然坐在这里,恐怕也早已染上疫病,深受折磨而死了。”
有人附和,“是啊,从前都说齐王不学无术,现在看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嘛,他比那个死了的景王好多了,我看陛下就该立他为太子。”
“对对对,齐王一看就是仁君。”
好一个仁君……
徐琬心里冷笑,阎照心里也冷笑,二人对视一眼,阎照先开口,“齐王民心收拢得不错。”
徐琬耸了耸肩,并不附和,眼神四处飘,“这里似乎没有守卫。”
阎照也跟着扫了一遍,道,“这里是没有,得看后堂。”
“后堂应当也没什么守卫,巴掌大的地方堆不下多少药材,若是药材不在这里,那这些药材商自然就没有被严加看管的必要,反正他们也不会跑。”
“你的意思是……覃荃扣押药材,但没给他们钱?”阎照眼神愕然,明显不大信。
徐琬道,“我猜的,若是钱到手,药材商何须留在这里,山匪抢不抢劫同他们一点关系没有,官府买下药材,怎么送,是官府该考虑的事。”
“可官府为何会不给钱,莫不是户部没划赈灾银?”
她摇头,“灾情如此严重,户部不可能不批赈灾银。”
“那究竟是为何?”
为何,她一时也猜不出。
徐琬轻点着桌面,思忖起来。
郑明锐说药材商里选出一个不怕死的话事人跟官府谈判拖延时间,那个人真的是药材商?
为何要在人命关天之际谈判,是有何不满才会让他们如此不顾大局?
还有官府限药材价,限的又是几何?
“这个问题暂且找不出答案,不过药材到底在不在,去后堂一看便知。”
阎照会意,“我去如厕。”
等他回来时,酒菜已上,徐琬撑着脑袋看他,“如何?”
阎照摇头,“后堂没有。”
意料之中。
她平静道,“先吃饭吧。”
二人从酒楼出来后,另寻了处不起眼的客栈住宿。
天色渐渐暗下来,阎照来她房里问,“你打算怎么做?”
徐琬已经换上一身夜行衣,道,“我去找覃叔扬。”
“你找他帮你剿匪?都指挥使能听你的?”他语气满是不信,根本行不通啊。
徐琬淡道,“我知道,可朝廷的圣旨不是下来了么?”
传圣旨的中使可以在驿站换马,日夜兼程,自然就在他们前面。
她的信没白留,沈岚说动梁示崇了。
阎照闻言一愣,“你要拿着鸡毛当令箭?”
“怎么能是鸡毛,那可是圣意。”她从包袱里拿出在戏楼里买的假胡子贴上,再蒙上面巾,对他道,“我现在是梁首辅的人。”
“你……”阎照惊了,“你不怕被戳穿?你有信物?”
“当然没有,俗语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该铤而走险就不能畏畏缩缩。”
她起身活动开筋骨,准备一会儿飞檐走壁,又递给他一张字条,“师父,你去帮我找药材商问一问,就按这上面的问。”
阎照发现她有求于人时,姿态会放得特别低,唤“师父”唤得特别顺嘴。
他接过来扫了眼,顶了顶腮帮,应得也爽快,“成,不白让你叫师父。”
这一路上没少受她孝敬,虽然只是些酒菜。
待天彻底黑透,师徒二人便分头展开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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