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娘从小门出来时,俩人都规规矩矩站在柜台前,一高一矮,一大一小,瞧着像不大和谐的父女。
“久等了,来——”她说着打开身后的长柜,里头挂着一水儿的木牌,她随手捞了块出来,递给徐琬,“拿着吧,徐玊小师妹。”
徐琬双手接过,“有劳月娘姐姐。”
“哎呦!”月娘兰花指一摆,捂着嘴,笑得皱纹都钻出来了,“嘴可真甜。”
阎照:“……”
这也忒不公平了,凭什么叫他就是阎叔、老阎,叫月娘就是姐姐?
那头月娘好心叮嘱,“小师妹,武场里不长眼的家伙可多了去了,若是碰着惹是生非想摘你面具的,你尽管跟我说,我来收拾他们。”
她没好意思自称“姐姐”,毕竟她的年纪已经足够当徐琬娘了。
徐琬应了个“好”,她能感觉出来,月娘不是普通妇人,身手有多好不得而知,但肯定不凡,否则不会独自守在此。
等月娘交代完武场规矩,徐琬和阎照才准备离开,去另一间屋子里挑武器,武场规矩之一便是不能自带武器,更不能藏暗器。
将出门时,门帘突然猛地从外头被掀起,两个猛汉半压半拖着个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健硕男子迎面进来,俩人忙侧步让开。
徐琬见他们将人拖到屋中随意一丢,预备从那堆铁钎、剔骨剥皮刀、铁钉之类的刑具里选一样,只听月娘蹙眉嫌弃道,“拖到地牢去,不准在这儿行刑。”
阎照出声,“别看了,走。”
徐琬回神,立刻跟上他的步子。
“那个人就是不守规矩的?”
武场里的规矩繁多,诸如不能内斗,不能在执行任务途中背叛武场和雇主,不能擅自进雇主观武台之类……
阎照“嗯”了声,疾步进了对面那间屋子,门帘后没有柜台,只有个粗汉正在矮桌上磨刀,他身后全是各式各样的刀剑武器。
见二人进来,他稍抬眼一瞥,也不开口说话,自顾自磨刀磨得嚯嚯响。
阎照示意她赶紧选一样,徐琬便随手挑了把长刀。
俩人出了屋子,绕到影壁背后,又是一道门,仍旧有两名守卫,待徐琬亮了木牌,二人才将门打开。
先前见到的那座恢宏楼宇,此时像磅礴巨石,瞬间胀入眼帘,圆形外观,夯土垒石为墙,鱼鳞青瓦,繁复飞檐。
院墙四角各站有一人把守,四周墙上竟还布有尖刺,以防有人随意闯入。
徐琬这才确定方才的隐约动静就是从楼里传出来的,两人走进院中,立时冒出人来引路,楼宇入口处是一扇厚重的铜门。
一推开,如雷鸣般的喧闹人声猛地贯入耳里,仿佛一脚踏入闷热的奇异世界。
几根巨形铁力木为柱,撑起内里楼廊,原来不止两层,地底下竟被挖空一层,设有几个四方擂台,此时正两两对峙在上头厮杀,擂台下方及一楼全围满无数武士侠女观战起哄。
四周二楼似隔出雅间,以纱幔遮挡,廊外挂有串串明灯,屋顶还有数块巨大海贝制成的明瓦,天光从中透下来,将擂台照的无所遁形,连尘埃颗粒也肉眼可见。
引路人将他俩带到门口旁的一处柜台,里头劲瘦男子接过牌子,问过姓名后提笔在簿子上记下,照例收取二十两押金后,便递给徐琬一块新牌子,道,“拿着这个去底下戍字擂台,交给判官,等判官定下等级,你再来我这儿换牌子。”
徐琬扫了眼,牌子上写着“未”。
依言下到地下一层,便能感觉空气中弥漫着的汗水鲜血混合而成的奇怪腥气更浓烈了。
四周有垒石加固,天光和灯笼照不清,但徐琬还是注意到角落里有极大的毡布盖着什么东西,她问阎照,“那是什么?”
阎照并不说话,只是在经过一处时,随手撩起布角,她刚将视线投过去,正想着要不要凑近一点看,冷不丁被里头发出的一道震吼吓一跳。
她看清毡布下是铁笼,然而铁笼子里关着的是什么?
是人还是兽?
再想仔细瞧一瞧,布角已被放下。
徐琬还未从铁笼的秘密中抽离出来,又突然感觉到一股难以名状的压迫感,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暗处窥视着她,让她不由自主蹙眉,抬眸环视四周。
戍字擂台一角只有小案矮凳,八字胡尖瘦男子便是判官,收了徐琬的木牌后道,“等他们打完你就能上台了,可要约定等级?”
约定等级,顾名思义,便是指定和哪一级的人交手;若不约定,则擂台下方围着的都可以上台,不拘等级。
双方一旦交手,须打到对方起不来为止,若是碰上等级高的,基本就是被打死。
除非真就绝世高手,否则还没有人敢如此狂妄到不约定等级。
徐琬正想说她就和第一级的人交手,不防阎照冷不丁开口,“四级。”
徐琬:“……”
还不等她反驳,判官便刷刷刷登记完,两只眼盯着擂台道,“行了,等着吧。”
“……”
“你为何要给我定四级?我只想同一级的人打。”她实在忍不住质问阎照,压低了音量,却压不住怒意。
阎照抱胸看着擂台,闻言侧头瞥她,玩味地笑,“鸠山派出来的打一级,岂不丢人?”
“……”
徐琬瞬间泄气,算了,谁让她顶着鸠山派的名头呢,她认了。
擂台上的二人已打得筋疲力竭,接连负伤,却仍不肯罢休认输,都强撑着口气站起来,底下人疯了似的叫嚣。
徐琬藏在面具下的眉毛揪成一团,语气不解,“没必要这么拼命吧,不就输一场么?”
“我不是告诉你,要连赢十场才能晋一级?”阎照肃色道,“若这场输了,前头打赢的几场全白费,要重头再来,懂么?”
说罢,他又问她,“瞧见楼上那些帐幔了吗?”
“瞧见了,怎么了?”
阎照道,“能坐在里头观战的,必是出自上京各国公侯府或世家名门。他们下了赌注押谁赢,赢也就罢了,若是他们赌的那位输了,下场可不太妙。”
徐琬茫然中带着一丝不安,“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寻常的富家显贵若要赌点乐子,充其量在赌坊,而楼上那些人都是在这儿赌,就像……斗鸡、斗蛐蛐儿。”阎照找到一个很好的形容,“但他们根本不用养蛐蛐儿,只需设立等级榜和丰厚赏金作为噱头,便足以引诱天下武士源源不绝来此,武斗供他们玩乐,还能替他们干些脏事。”
徐琬心里霎时一片冰凉,不可置信道,“这里不是齐王所建么?他们不是只雇人么?”
阎照发笑,“你有没有听你爹提过一个官场法则,叫做和光同尘。”
“当然不止和光同尘,什么花花轿子众人抬,雨露均沾,这些都是,文人总爱掉书袋,不过意思就这么个意思,武场单凭齐王的力量是根本建不起来的,这里头的利益关系盘根错节,没有谁是干净的。”
徐琬惊愕。
齐王此前是不涉朝堂,但他建的春江楼和地下武场,牢牢把控住贪恋美色,喜好武斗的权贵。
阎照继续道,“你方才不是问笼子里是什么吗?笼子里都是猛虎,输掉的人还可以和猛虎一较高下。”
很快,擂台上有一人昏死过去,胜负已分,武场杂役麻溜清场,阎照拍了拍她肩道,“行了,多思无益,你能打赢我,自然也能打赢他们,不必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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