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德新历589年-艾德佩尔-第一区-灵薄轮狱】
“老头,你可别看错了,我们可是艾德佩尔的大罪人,叛国,贩毒的重罪。”草薙一刀并不惧怕典狱老人,兴致满满地和他打趣起来。
赫劳德与山吹花同样也不惧怕典狱老人,他们只是都很好奇拥有这种独特气质的老人究竟是被什么造就的。
“哈哈哈哈哈——老夫不可能看错。”
老人明显对草薙一刀的回答感觉愉悦。这是这三十年间第一次有人与他这么一来一回的对话。这种体验,都有一点,陌生了。
“许多年前,是多少年前来着?那时候我儿子大概也就到膝盖高度的样子,我对神明极度虔诚,经常竭尽所能地拿出我的一切来供奉他们,”典狱老人表情迷蒙,陷入回忆沼泽,在其中寻觅探索起来,“就算受到妻——周围人的质疑,我也依旧我行我素地相信他们。”
“最终,我获得了神明的回应,他们赐予了我一项特殊的能力。”典狱老人情绪稳定,没有因为尘封回忆开启后的灰尘扬起刺红眼眶,跟着他的娓娓道来,众人步入时光长河的另一端。
就算是刚刚喝止老人讲话的执行官,也不知不觉地开始期待他继续讲下去。
“这个能力就是我能看到每个人身上的罪恶。他们的罪恶越是深重,身上的黑光就越是耀眼。可惜的是,从拥有能力的那个时候起,我就没有见过毫无黑光的人。”
说罢典狱老人意味深长的眯着眼看向牢房中的三位神官。在他此时的眼中,这三名身影大部分被黑暗遮盖的神官,身上没有一丝黑光的存在。
山吹花不自觉的在心中去搜索三十六种神息性质中,有哪种可能具有这样的特殊功效。思来想去,唯一具备可能性的,就是光元素促进规则的【超感】。但从艾德佩尔有记录的档案以及欧莱努斯兰茵汀两个大陆的公开记录来看,超感这种神息性质更加倾向于对「五感」进行特殊强化。
最为有名的超感性质拥有者就是兰茵汀大陆那边,由传说中一刀斩杀神官的人类巅峰【屠神之刃】【谢巴顿】成立的组织【抚土者】里的成员,【极听之耳】【阿莫罕】。他能够在发动性质的情况下将听力提升到常人的倍。
感觉到或者看到「罪恶」这种抽象东西,似乎有些不在常理之中。
最重要的是,从典狱老人的身上,山吹花感觉不到任何的神息波动。也就是说,典狱老人并非启瞳者。
“你们一定是在想,是什么神息性质才能看到罪恶之光——”典狱老人似乎看穿了所有人的心思,颇有些嘲讽意味地大笑起来,“老夫可不是拥有第三只眼的人,我都说过,这是神明赐予我的礼物,并非你们那样的能力。”
典狱老人虽然这么说着,但他心中明白,面前的这些人,就和许多年前的那些人一样,没有人会相信他。因为他们都自大的认为,拥有了神息,就能够制定一套衡量世界的标准,标准之外的事物,就会被认为是异端或是虚妄。要么加以否定,要么将其毁灭。
这种自大和傲慢导致的愚蠢和短浅,正是神息带来力量后的副作用。
“那您看到的黑光是什么样的?”赫劳德问。
典狱老人转头看向赫劳德,目光中满是惊讶。
因为在场所有人都从赫劳德的疑问中听出了他的真诚。不是戏谑也不是愚弄,就是简单的想要了解的感觉。这表明赫劳德对典狱老人所说的罪恶之光没有丝毫怀疑。
典狱老人看向山吹花和草薙一刀,虽然他们两人没有问出相同的问题,可他们的表情都和赫劳德一样,真诚地满怀期待。
“难怪你们——”
典狱老人笑着摇头,期盼了那么久的无罪之人,竟然在这种鬼地方见到了。
“黯淡一点的罪恶之光就像绘画时用来勾勒轮廓的黑线一样,覆盖在身体周围,就像身体的一部分,几乎每个人都会有。也大概就是有些神明说过的,人生来就带有的「原罪」吧。”
“强烈一些的罪恶之光就变得更加显眼,远远的看上去就像是山峰上密布排列的树一样,参差不齐,却看的清清楚楚。这也是大部分人会有的罪恶之光。”
典狱老人说到这句话的时候,刻意降缓说话的速度,拉长了语调看向执行官们,引得几人身上汗毛倒竖,遍体发凉。
“而我在大部分的,活跃在民间的神醒者身上,看到的是更加强烈的黑光。这个时候就真正的可以称之为光芒了,不过是黑色的光。就像黑色的玉石一样,会变化光泽和通透度,怎么说呢,还有些异样的美感。”
在场的人都明白典狱老人所说的就是和开悟者协会里那些千足虫一样,靠着地下悬赏和危险任务生活的神醒者们。不过三十年前并没有什么开悟者协会,那个时候这些勾当和如今的毒品交易等等都一样,是犯罪的违法活动。
“罪恶之光最强的——”
“就是那些神官了。”
这个答案似乎在意料之外,可又在情理之中。神官确实一直被尊敬为神明,接受万人的膜拜与顶礼。可神官制度实则是使徒时代遗留下来的糟粕产物,这种人类自我造神的疯癫行为,无疑就是对真正神明的巨大亵渎。
在神位传承完成之前,谁都无法准确的预测到下一任神官将会是谁。因为神位的传承并没有一个标准可以参考,所以接受神位的人可能心地善良也可能阴险邪恶,成为神官之前,这些人可能在安稳老实的生活,也可能就是远近闻名的恶霸。
所以神官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罪恶。
“那你还说我们无罪,这不是前言不搭后语扯淡呢嘛。”草薙一刀故意用挑衅口吻说道。
谁知典狱老人忽然正色,在昏暗环境中脸上沟壑中的层叠阴影显得尤为可怖,仿佛是临摹失败的画作一般,表情僵硬麻木。
“就是因为神官的罪不可恕,我感觉到信仰和世界的崩塌。就在我的眼前,曾经金碧辉煌的大殿蒙上了一层黑色的阴影,高高在上的神官,竟然笼罩着让我无法直视的刺眼黑光。究竟是怎么样的罪恶才会显现出这般匹敌太阳的光辉?就是那一天,我的世界里就只剩下一个神明了。”
“我知道会有无罪之人的存在,但是没有想到会是神官——”
“你说的罪恶到底是什么呢?要说是杀人的话,我们谁都没有手软过。”山吹花说。
典狱老人摇头说道:“赐予我这种能力的神明并没有告诉我什么是罪恶,三十年来,我独自一人枯守此处,只在追寻这一个答案。只是,一无所获。”
“那你凭什么断定那是罪恶之光不是别的什么?也有可能是什么神圣之光之类的啊。”草薙一刀问。
“因为我在我儿子和妻子的身上,也看到了罪恶之光的生长与膨胀。”典狱老人再次陷入回忆之中,从泥潭沼泽之中伸出的黑手将他双腿捆绑,拖向深处。显然这是一段让他感到纠结难受的记忆,他原本平静木讷的五官扭曲在一起,无数褶皱交错,仿佛被揉皱的纸团,分不清是难过还是喜悦。
“起初,贝尔身边的黑光很微弱,他也心思单纯,为人善良。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黑光开始日益膨胀。我发现他开始仗着身体强壮凌辱他人强迫女人,我无数次教育他,结果却是他变本加厉的邪恶。”
“直到我目睹了他公然毁辱神官的雕像,我明白,这个世间已经不存在任何可以洗刷他罪恶的事物。所以——”
“所以你杀了他。”
赫劳德隐隐觉得自己内心有一些明白典狱老人心中的痛苦,许多人看到的只有他弑子的残忍和扭曲的人格,赫劳德却感受到了他的挣扎与煎熬。
“对,这就是我给于他的惩罚。”
“不,这是你给于自己的惩罚,他得到的,是救赎。”赫劳德语气轻柔。
“和渎神比起来,世人更愿意记住因此弑子的恶魔父亲。所以在所有有关你的故事中,你的儿子,贝尔,是一名受害者,而不是你所说的穷凶极恶之徒。在贝尔犯下世人将会永远铭记的罪过之前,你选择承担所有的唾骂与指责。”
灵薄轮狱中不知何处逃逸进来一束久违的阳光,让原本常年昏暗阴潮的监狱里显现出一丝淡薄的生机和明净。透过窄小的眺望窗,能够看到四周死寂的浓雾与远处的无尽黑暗中也泛出晕染开来的橘黄色暖光。就连人眼无法捕捉到的细小角落也被照亮,从未感受过阳光的苔藓在微暖中恢复了绿色生机。
独自耸立在他世孤境的灵薄轮狱在这瞬间摆脱了人间地狱般的景色,恍若真神降诞于此,慈悲博爱的金光驱散了所有经年累积的浓郁之黑。
借着乍现之光,执行官们和山吹花草薙一刀纷纷伸出头看向赫劳德这边,这番话如果是出自于山吹花之口,没有人会觉得诧异。但隐藏在残忍故事中的,父亲对儿子的救赎,竟然是被死神的一双摄魂红瞳彻底看穿洞察。
典狱老人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从他表情和身体动作中没有透露出任何对赫劳德所说之话的认同和感动,仿佛只是听闻了他人的故事,与自己无关。
“我的妻子——”典狱老人继续自己的讲述,“名字好像是薇安——”
“她的不忠我早就心知肚明,但那个时候的我不在乎,因为信奉神明的我认为每个人都有追求自己内心的权力和自由。可在黑光出现之后,我逐渐明白,任何形式的罪恶,都有不能被原谅的理由。”
“在我惩罚了贝尔渎神的罪恶之后,薇安断掉了与情夫的来往,开始忠于家庭。”
典狱老人抬起手缓缓指向自己脖颈处一条由喉头延伸到耳下的伤口,在昏黄暗光下看上去就像一只僵死的蜈蚣埋于松弛的皮下。
“忠于家庭的她开始热衷于用尽各种方法杀掉我。毒杀,坠楼,割喉,枪杀,我每次都会在幽冥中游荡一趟,然后回归尘世。我想,应该是神明赐予我的使命还未完成,所以我每次都自冥界爬出,重生于世。”
“神明的使命——会是什么?”山吹花沉吟道。
“既然让你看见,那便是让你清理。”
“那为什么是让你看见?让神官这种人看见不是更好清理吗?你一普通人手无缚鸡之力的,能清理谁?”草薙一刀说出了在场大部分神官想问不敢问的话。按照正常人的逻辑来看,如果神明需要一名使者来行使清理罪恶的职责的话,至少得是一名具备「清理」能力的人。
如今这个世界,没有安多塔之瞳的人力量太过微小了,想要惩治拥有神息的人,无异于蚍蜉撼树。
“你们懂什么!”
典狱老人突然竭尽全力地嘶吼起来,这声如朽木断裂般的沙哑咆哮让在场所有人都心中一惊,不自觉地身体一缩,做出保护身体核心的动作。
“神息才是神明认为最为罪恶的东西!”
“你们这些人,得到了本该是神明的力量就开始暗自庆幸沾沾自喜,最后非但不感谢神明的恩赐,竟然还敢擅自称神,这不仅仅只是一种人类戒不掉的自大与傲慢,更是一种蔑视造物主的劣根与原罪。”
“就是因为不知敬畏,不明所以,人类才会深陷在争夺权力的漩涡之中无法自拔。倘若明白如今的一切都是拜造物主所赐,那就自然明白「权力」不过是人类给骨子里的叛逆取的一个悦耳名字罢了,真正的权力是穹顶之外的星点,只可望见,不可触碰。”
“你们这些无知蝼蚁,对力量和权力的渴望,都是造物主在原初时设下的枷锁,因为追求至高无上的权力,所以欲望会遮蔽双眼,让你们无法看清权力究竟为何物。”
“而你们,你们这些神官,就是神明最为痛恨的东西。因为你们是他创造的人的造物。总有一天,你们会吞下神明的惩戒,在人类的蔑视之中消亡!”
听着典狱老人激昂偏执的发言,山吹花感觉到灵薄轮狱中除了无法抹消的孤独,还有彻骨绝望的悲凉。在这种扭曲思想中独自生活的典狱老人每天是如何在挣扎的思想中艰难维持理性,又是怎么样在这种深入骨髓的憎恶之中汲取到存活下去的希望,真的无法想象。
“我只是神明的眼睛,用来见证你们的罪恶。”
“而神明的利剑,终将会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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