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时琇摇了摇头,“这里已经没有他们的气息了,除非找到他们存在的证据。”
清风不解,“存在的证据?”
程琳琳给他解释,“你知道,我们看到的,都是……那个对吧?”
清风颔首,这个他知道。
凡人们奇怪地看着修者们,什么“那个”?神神秘秘的,是有什么不能说的吗?还是不能让他们听到?
唯一知晓内情的符钦想起被劈得皮开肉绽的连航的惨状,心里轻叹,还真的不能说,会被雷劈。
时光回溯之术,利用的是人的气息、物的灵息。
但是误闯的几名散修,已经同这一片废墟一样陨落,化为清气散逸天地间。
若放在修仙界,程时琇还能利用他们曾留下的微弱灵力回溯时光。
但这里是上古秘境,这一切不过是幻境。
换言之,人一旦逝去,就会和幻境融为一体,生前一切化为乌有。
以秘境的视角来看,他们究竟有没有存在过,还是个值得商讨的问题。
“我明白了,”清风身后有冷汗冒出,“所以,他们其实已经相当于没存在于世过。”
程琳琳轻轻点头,“是这样。”
清风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人死如灯灭,几乎每名修者都会留有一缕气息在宗门里,或是用灯牌记录,或是长命灯常燃。
在修仙界中,若是修者逝去,那缕气息也会跟着湮灭,于是灯牌会碎裂,长命灯会熄灭。
故而修者出门历练或外出办事不在门派之中之时,宗门的其余人都会通过这个方法获知门人性命是否安好。
但那是在修仙界。
现下他们都在上古秘境中,与修仙界隔离,若是修者死去,他/她们留在修仙界的那缕气息还会不会断绝?
等到秘境开启,已经死去的人,和他们在外界留下的气息,到底会如何变化?
或生或死?
根本不能细想。
清风忙遏制住自己的念头。
天忽然放亮,明晃晃的大太阳悬挂在天空,无比耀眼。
符皇一怔。
“现在明明是戌时末了。”他似是不敢置信般,看了一眼头上灿烂无比的金阳,再看看紧贴着结界的灵镜。
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他才喃喃出声。
“你们看。”清风指了指另外半边天空。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便见昏黄的夜色中,凝聚着团团风暴,乌黑的云层后面翻滚着骇人的雷电。
再看回面前的天空,仍是耀日不散。
桑榆心里直往下沉。
日与夜并行。
大凶之兆。
“日夜同出,世之将乱。”陈麒忽然想起数千年前,师傅教导自己的这句话。
隐世而居的桃花所中,花香弥漫,须发皆白的老者站在紧贴着石柱垂立的长长画卷跟前,教导着面前的年轻修者。
“阿麒,你要记得这句话。”
“师傅,可是修仙界中并没有日夜同出的先例。”陈麒疑惑地发问。
老者“呵呵呵”地笑了起来,“就是没有先例才好呢!”
他像是在笑徒弟的呆,又像是在笑自己的杞人忧天,“罢了,若有一日,你遇上了,就离灭世不远了,我还操那份心作何。”反正无人逃得掉。
“离灭世不远了。”
记忆的画卷已经开始模糊,老者的声音却清晰如昨,陈麒呼吸一窒。
“桑掌门,”他艰难地开口,“你认得上古仙界的文字,是不是也认得这座城池的名字?”
桑榆不知他为何突然问出这样的话,但还是点点头,“是,城门上那两个字,写的是‘未城’。”她答道。
“未城。”陈麒重复着这两个字,面色有些微妙,“未城,是不是已经覆灭了?”他继续提问。
其余人一愣,原先被日夜同出这样奇特的景象惊异而窃窃的私语声顿消。
“是,”桑榆回答,“现存的古籍之中并无未城的记载,我仅在上古残卷之中看到一句话,‘未城亡城,始于一场地动’。”
她的一句话,犹如水入沸油,人群瞬间便沸腾起来。
“今晨才发生过几场地动。”有人低声道。
“还有,你们看天上,昼夜同行,这是不祥之兆吧?”说话的人看向队伍中的国师。
年轻的国师面色不大好看,他沉默着点了点头。
星阵船犹在前进,他们向着太阳的方向而行。
昼与夜之间,浅浅的分割线并不明显,在人们看来,那更像是夜对于昼的浸染,它正不由分说地侵占着这一方领地,意欲夺回本属于它的时间。
第一片雪花落下时,寒冷瞬间将空中的孤舟包围。
“下雪了。”
团团洁白的雪花落下,被星阵船上的结界所阻,顺着半圆的弧形滑落,在满目疮痍的地面上铺了层层雪色地毯。
船在雪中穿行,不断将身后的雪抛下,也不断迎来前方的大雪。
“乱了,都乱了。”
凡人们何尝见过这样的场景?
酷暑落雪,夜生圆日。
凡间古籍中仅有六月飞雪、极西之地永昼的描述,但那都是特定气候、特定地点才会发生的极端现象,而非如今这般。
一边是昼,一边是夜,已经足够让人心惊。
符皇生平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耗费三十年,举国之力培养出一支凡间队伍,再进入秘境,这件事是否正确。
“祖父。”
“符玄。”
搀扶着他的符钦,和几乎时时在留意着他动静的清风,几乎是刹那间便察觉到他情绪的不对劲,唤了他一声。
符皇定了定神,看向关切地看着自己的二人,“我没事。”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很难看的笑。
符钦眉头皱起,祖父这样,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清风无奈,“不会笑就别笑了,怪丑的。”他直言道,是一点面子都不给这位凡间帝皇留。
符皇:“……”他很是无奈,这次是真的笑出来了,“叔祖。”
“行了,有事别自己硬扛。”清风道,他最看不得这人整日将事情揽在自身的模样,“我们这么多人都在呢!真出事,也轮不到你们。”
他轻轻地敲了敲散发着莹莹蓝光的星阵壁。
符皇看过去,正见他曲着的食指被星阵壁轻轻弹回,星光抚上他的手心,温柔却充满警告。
“看到了吗?”清风问。
符皇若有所思。
很快听得清风偏冷淡的嗓音响起,“若是没有这星阵船,你如今连反悔的机会都没有。”
他这话说得冷酷,但符皇的心却瞬间平静下来。
的确,凡人多弱。
地陷会将凡人吞噬,洪水会将凡人冲走,山崩会将凡人掩埋,地火会将凡人灼烧……
他们根本等不到昼与夜同行的时候,遑论在冷冻透骨的雪天中安然反省自身。
“是我想多了。”符皇道,他果真是老了,若在他年轻那时,绝不会像方才这般追思往日、自省自责。
细微的崩裂音传来,这次几乎也要被人忽略。
但桑榆听到了。
她指尖的灵力一顿。
一道神识越过星阵船的结界,向着崩裂音传来的方向而去。
凛冽的寒意刺骨,传至神识,仅是微微发凉。
那道神识不停,穿过暴风雪,穿过厚重的云层,穿过炙热的太阳,向着秘境最上方而去。
容与是比桑榆自己都要熟知她的人,一眼就看出方才她那瞬间的停顿与异样,也看出了她神识离体,目光一颤。
剑气越过风雪,为她斩去暴虐的罡风。
桑榆看着他,微微笑起来。
那道神识已经在无人处停下。
底下风雪肆虐、罡风呼啸,烈日正炽、雷电正酣,但此处,从未有人踏足的秘境最高处,空旷而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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