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在很早之前就察觉到了坂口安吾身上的不对劲。
织田作之助、坂口安吾和太宰治,他们三人都常在空闲时聚在p酒吧喝酒,碰上的次数多了,就渐渐熟识了起来,同样都是港口黑手党的成员,他们聊天的话题便也大都跟工作有关。
坂口安吾是个优秀的卧底,即使是在工作结束后的放松时间,即使是在只有三两好友聚集的酒吧里,即使是在摄入了酒精、头脑有些昏沉的情况下,他也依旧保持着警惕,绝不会在言语中透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来,所说的每一句话、所做的每一个动作都贴合着他作为港口黑手党情报员的身份与经历。
但是人可以说谎,人可以隐瞒,人可以面不改色地欺骗他人,但曾经做过的事情不会无缘无故地消失,曾经存在过的事物也无法轻而易举地销声匿迹,雁过都会留痕,更何况坂口安吾会定期跟异能特务科进行秘密联系、报告最近获得的重要情报。
在第一次发现坂口安吾所说出口的话语跟他身上留下的痕迹有所出入之后,太宰治就意识到了,坂口安吾身上所隐藏着的秘密。
明明说自己在某处公交站台附近为了交易情报而等了两个小时,可是身上却干干净净的没有蒙上半点公交车驶过时会扬起的尘土,明明说自己整理往年的情报资料,在办公室里倒腾了一整天,可是身上的衣服却显然特意换过一套了,整洁又齐整,刚被熨烫过般笔挺,像是为了去见什么人出于礼仪而更换的。
只是一点一滴的小细节而已。
太宰治也并非特意去观察坂口安吾的,他只是单纯的看到了、注意到了,所以推测出了坂口安吾所隐藏着的小秘密。
仅此而已。
太宰治没太在意过好友的立场或是身份,说到底,他们也不是因为这种东西而成为朋友的,只是一如既往地、平常地跟坂口安吾相处着,偶尔也会出于恶趣味戳穿他的一些谎话,饶有兴致地看他掩饰破绽时面不改色、眼瞳中却透露出慌张的有趣模样。
但坂口安吾不愿意被知道的身份,太宰治也不会特意去揭穿,人人都有不愿被知晓的隐秘,有时候保持距离、不去接近,或许才是最优的选择。
不过。
现在的情况稍稍有些变了。
从津岛怜央再一次回到自己身边起,太宰治就开始时常梦见八年前的那一场噩梦。
繁茂的高木、狰狞的箭支、沿着树皮纹理流淌着的血色溪流和津岛怜央那一张苍白的、死气沉沉的、犹如尸体一般的稚嫩面孔。
每一次在难以自控的惶恐与心悸中惊醒,在漆黑死寂的深夜里睁开双眼,身上冰凉,呼吸却剧烈,心跳声比雷鸣声更响亮,在耳边嗡嗡作响。
时间也无法愈疗一切,梦魇始终如同幽灵般尾随着他。
太宰治其实明白,他在担心着什么。
绘里奈是咒灵,她的存在需要津岛怜央的负面情绪来源源不断地维系着,一旦津岛怜央得到了幸福,绘里奈就会因为缺少食粮、因为灼烧般的饥饿而失去控制。
她会在本能的催促下占据津岛怜央的身体,追逐着污浊又腌臜、在角落里滋生的欲念,对除去太宰治之外所有她知晓姓名的人进行[强求与请求]的致命游戏。
一旦有其他人发觉了津岛怜央的能力,一旦绳人再次出现在咒术界和其他知道当年隐秘的人的视线之中,津岛怜央又会如同八年前那样,被群狼环伺,身处险境。
太宰治需要的,便是足以平息诡谲、强压恐惧的绝对力量,是明面上可以镇压舆论,在暗地里也可以用暴力的手段让所有人闭嘴的绝对力量。
他绝不会让八年前的梦魇再一次复活。
“安吾,就拜托你帮我给种田长官递个话了。”太宰治微微歪着头,“就问他——”他将语调拖得长长的,字音在舌尖含糊,“有没有兴趣跟我来一场临时起意的潦草合作?”
他是带着些恶意微微扬起了嘴角,“就以黑衣组织在横滨的据点作为投名状如何?”
“太宰……”坂口安吾张了张嘴,叫了声他的名字,而后便又像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似的微顿了一下。
在被揭穿了卧底的身份之后,他便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态度来面对太宰治了。
心中像是总有一股愧疚在弥漫般,酸涩、苦闷又难以言喻,以虚假的身份、虚假的面目来结交朋友,又投入了真情,就是会面临这样的可能性。
所以卧底的工作才会这样艰难,如同承受着双倍的煎熬一般,既不能背叛自己心中的信念,又无法将朋友的情义置若罔顾。
太宰治没再给他回过神来质问的机会,只将津岛怜央从高脚椅上抱了起来,轻快地说了一声,“该走咯,怜央。”
津岛怜央闷闷地回了一句,“好。”
看样子是还有些生他的气,但津岛怜央依旧乖乖地趴在了他的肩膀上,双手自觉地抱住了他的脖颈。
太宰治的嘴角微微扬起,他一手抱着津岛怜央朝门口走去,一手用手指轻巧地一勾,便顺手拿走了坂口安吾带来的长柄黑伞,只回头用轻快的语调说道,“对了,安吾,你的伞借我一下哦。”
他还是用那样与平时别无二致的轻松态度对待着坂口安吾,在留下这句话之后也没等坂口安吾的回应,便自顾自地离开了。
坂口安吾一怔,隐约有些理解了太宰治的意思。
暴露了身份的情报员静默了片刻,他将手肘抵在了吧台上,端起了他自己面前那杯还没动过的威士忌,放到唇边轻啜了一口,叹着气,用有些无奈的语气喃喃道,“真是的,太宰……自顾自地就把我的伞拿走了,是要让我淋雨回去吗?”
站在他面前的调酒师这时便又忽然耳朵灵敏了起来,听到这话,将写好了的账单优雅地递到了坂口安吾的面前,“客人,如果您准备走了的话,这是账单。”
他微笑着,“多谢惠顾。”
又伤感情又伤钱还丢了一把长柄伞的坂口安吾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了钱包,一颗脆弱的心脏里盛满了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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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离开p酒吧的时候,夜色已经深了。
青豆子大小的雨水直直地自天空坠落,如同滚珠落盘般千百次地噼啪绽开透明水花,像是要持续一整晚般既不停歇也不稍稍变小一些,寂静无人的街道上浊水横流,顺着地心引力的牵引滚入街道两旁的排水口,有雪白的泡沫与浪花在那里翻涌。
太宰治撑着从坂口安吾那里强行借来的长柄黑伞,抱着津岛怜央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周边的旧式公寓楼还亮着一两扇窗,暖黄的灯光倒映在湿漉漉的沥青街道上,像是有如鱼一般的柔白灯火在黑水里流淌。
他硬质的鞋跟踩过污浊的积水,溅起几朵水花,踢踏声过后,匆匆而过。
津岛怜央听着雨水的敲击声,身体随着哥哥不急不缓的脚步颠动着,在那样平稳的节奏之中酝酿出了困意,此时正趴在哥哥的肩膀上昏昏欲睡。
他小小地打着哈欠,眼睛已经一闭一闭地渐渐合上了,纤长的睫羽直扑扑地向外戳着,神情安宁又静谧。
“如果想睡的话,就睡吧。”太宰治的语调很轻柔,又和缓,像是害怕打扰了他的美梦一般,他说,“到家之后,我会喊你的。”
“哥哥……”津岛怜央摇了摇头,又强撑着困意抬起头来,看向太宰治。
“怎么了?”
“绘里奈,”津岛怜央打了个哈欠,有些迷迷糊糊地说道,“绘里奈说,她有些饿了。”
太宰治停下了脚步。
失去了唯一的脚步声之后,雨夜的街道上便显得愈发空旷、寒凉了起来。
他最担心的事情果然还是无可避免地出现了。
“可以让绘里奈乖乖忍耐几天吗?”太宰治轻柔地问道。
雨水如珍珠般连串地从黑伞的檐边跌落,降下了一道雨幕。
“如果是哥哥的要求的话,就没有问题。”津岛怜央软软地说道,“绘里奈是这样说的。”
“但是,哥哥,不可以让绘里奈饿肚子太久哦。”津岛怜央嘱咐道,他还是睡眼惺忪,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就揉了揉眼睛,又打了个哈欠,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般说道,“饿肚子……是很难受的事情。”
“不会太久的。”太宰治说道,“只是想要让那个人帮忙的话有些麻烦而已,[食物]的话哥哥早已经挑选好了哦。”
“如果让绘里奈饿肚子的话,那不是太可怜了吗?”
太宰治迈开了脚步,撑着黑伞,重新向前走着,向夜幕深处的漆黑地带走去。
他的嘴里哼着不知名的轻柔小调,在哄着津岛怜央缓缓地合上双眼,沉沉睡去。
黑衣组织、银之手谕、异能特务科的种田长官,还有,武装侦探社的医生,与谢野晶子。
真是好久没见了,那位[死亡天使]小姐。
这一次,就好好地叙叙旧吧。
太宰治穿过了他所居住的那一条死寂无人的漫长街道,回到了家,站在玄关的门口单手把伞收了起来,随手将上面滚落着的多余雨珠朝外面的小庭院甩去,便插进了一旁的伞架中。
把灯打开,黑黢黢一片的沉默空间就变得温馨了起来,太宰治将津岛怜央抱去了洗漱间,帮已经安安静静地睡着了的孩童动作轻柔地简单清理了一下个人卫生,便把他抱到床上,让他安安心心地睡去了。
当太宰治洗完了澡、吹干了头发,躺在柔软的床铺上时,即使明天还有繁杂又沉重的事务等着他去处理,即使还有那样令人生厌的自私政客等着他去应付,但他的心中是出乎意料的宁静与平和。
他闭上了眼睛。
耳畔是津岛怜央清浅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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