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噔——
是发动机熄火之后,驾驶座的人将车门打开,鞋跟与地面敲击发出的清脆声响。
太宰治绕到了副驾驶处,拉开车门,帮津岛怜央解开安全带的卡扣。
“怜央,我们到家了哦。”
在狱门疆里消耗了过多的精力,以至于在平稳行驶的车辆上就不由自主地睡着了的津岛怜央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他揉了揉眼睛,朦朦胧胧的视野里见哥哥朝他伸出了双手,便下意识地张开了手臂,乖乖地被哥哥抱了起来。
视线在拔高。
周围在旋转。
津岛怜央趴在哥哥的身上,隔着黑色车辆看到了对面的房屋前,很久没有清理过的干枯藤蔓越过了矮墙,它僵硬的尸体悬在半空之中,只随着偶尔的微风慢悠悠地晃荡着,门牌已经锈死了,黑红色的铁锈如同寄生虫的死骸般厚实地攀附在上面,严严实实地盖住了房屋主人的姓氏,只能隐隐约约地辨认出半个“土”字来。
那是一幢随处可见的日式宅院,不像津岛氏的本家那样庄严又肃穆,也不像东京都的洋房那样近乎虚假的漂亮与光鲜,只是一幢普普通通的、透着温润木色的宅院,即便被搁置着颓败殆尽,也依旧可以看出它原先应当是透露着烟火气的鲜活面貌。
庭院里错落的枯萎的花朵,久未修剪的樱树枝干野蛮地生长着,繁茂的浓绿已经抵在了二层的窗户上,像是蠢蠢欲动着想要入侵到室内一般,用粗麻绳固定在树木上的自制秋千吱呀吱呀地摇摆着,门口铺陈着的地毯已经被风雨催烂了。
像是这样被遗弃的房屋在这条街道上还有着许多。
稀疏平常,也不足为奇。
这条街道远离着横滨市的中心,反倒与被认定为贫民窟的镭钵街相接,在十年前的那件事情发生以后,附近的住户不愿住在地质动荡又混乱无序的地带,便陆陆续续地搬离走了,因此这条街道看起来荒凉又偏僻,死气沉沉的,没什么生机,总让人感觉隐秘的角落之中有眼睛在窥探。
“没有让怜央坐到出租车真是太遗憾了,都怪那群人出现的时机太不好了对不对?”
太宰治的身上隐约传出了钥匙碰撞的清脆响声,他像是在翻找着钱包想要从一堆用途不明的钥匙中找出他想要的那把、可以打开家门的钥匙。
“对。”
“所以不是我食言了哦,只是之前的出租车被那群笨蛋吓跑了,再等一辆出租车的话,怜央说不定会因为吹风患上感冒,跟出租车相比,果然还是身体健康更重要一点,是吧?”
“嗯。”
“所以怜央不可以在心里责怪……”
“哥哥,”津岛怜央小小的手攥紧了太宰治在路上被风吹得半干的西服,在他的后背上抓出了一道道高低起伏的褶皱来,他轻轻地开了口,“哥哥可以不用跟我解释这么多哦。”他说道,“只是很小的愿望而已,就算没有实现也没有关系。”
他善解人意地这样说道。
但太宰治却没有像从前被他讨好的大人那样开心起来,他只是沉默着,手中用力一扯,像是终于找出钥匙了,便摸了出来,咯嚓一声打开了门锁,走了进去。
在微微的颠簸之中,津岛怜央的余光瞥见了,他们家的、跟对面的邻居家挂在同样位置的门牌上,写着的是“太宰”这两个字。
走到了铺着木色地板的室内,太宰治才终于把津岛怜央放到了地上,蹲下身来认真地看着他的双眼。
那双鸢色的眼瞳之中沉淀着津岛怜央无法理解的情绪。
像是火焰焚烧后的余烬一般,阴冷、死寂、生机全无的,铺着一层灰蒙蒙的死气,但却又掩藏着疯狂的火种,干燥的北风稍稍一吹,便可以迎风复燃。
“怜央的愿望才不是什么小事。”
太宰治伸手拨开了被黏在了津岛怜央脸上的发丝,摸了摸他有些冰凉的脸庞,“一直以来都被他人强迫着,要聆听他们污浊的欲念,要去实现他们肮脏的愿望,很辛苦吧。”
“现在没有关系了哦。”太宰治一下又一下地捋着津岛怜央的后颈,带着安抚与怜爱的意味,他微微地笑了起来,“怜央只要任性就好,只要无理取闹就好,想发火就发火,想吵闹就吵闹,讨厌的人就让他们消失好了,喜欢的东西就拿过来好了,不用掩饰,不用退让,不用再去讨好别人了。”
“权力、暴力、金钱和地位,这些他们曾经用来支配我们的东西,现在我会反过来用来支配他们。”太宰治说道,“不要担心,再也不会让你做自己不愿意的事情了,再也不会把你交到别人手上去了。”
他伸出了双手,捧住了津岛怜央的脸颊,用自己的额头贴上了津岛怜央的额头,轻轻地、单纯地抵着,也并不做什么,只是想要感受着津岛怜央的体温,想要从这个动作之中获得片刻的平静一般。
太宰治闭上了双眼,但津岛怜央的眼睛却是睁着的。
他安静地看着太宰治,并不反抗,也并不说话,只是悄然无声地、仔仔细细地用眼睛描摹着哥哥的五官。
眉,眼,鼻,嘴,都还停留着熟悉的影子,却又好像变得全然不同了。
变得脆弱,变得患得患失,变得疯狂又阴郁,又变得如同暗波汹涌的深水一般掩藏着危险又可怖的威能,让人畏惧,又让人想要逃离。
但是。
喜欢。
津岛怜央却愈发、愈发的喜欢上了这样的太宰治。
他伸出了手,是带着爱怜与喜爱的心情,轻轻地抚摸着太宰治的头发的。
因为失去过一次所以更加珍惜,因为失败过一次所以更加警惕,因为爱意会在思念里发酵所以变得愈发醇厚,就如同绝望的堆积会使得希望愈发耀眼一般,爱意会在所有不幸与痛苦之中孕育生长,如淤泥里的花朵一般盛放在污浊之中。
津岛怜央感受到了。
让人像是沉浸在温泉水中一般,暖意融融的、带着刺鼻硫磺气味的炙烫爱意。
“哥哥,”他轻声唤着,“起来去换衣服吧。”
太宰治也没有任由自己失控多久,他很快便将自己的情绪收敛好了,睁开眼,轻快地说,“差点忘记了,可不能感冒了。”
他把津岛怜央带到了浴室里,从柜子里面翻出了两条全新的浴巾,又在浴缸里面放了热水。
“怜央,先把湿衣服换下来,用毛巾擦一擦身体,等一下泡个澡身体就会暖和起来了。”
太宰治说道,“好久没有跟怜央一起洗澡了吧。”
“嗯!”津岛怜央头顶着宽大的浴巾重重地点着头,眼睛里闪着亮晶晶的光芒,像是抱怨,又像是撒娇般说道,“就只有在东京都的时候有过两次而已。”
“那么今天也在浴缸里放怜央喜欢的泡泡浴盐好了。”
水差不多放好了,太宰治伸手试了试水温,照样从柜子里置办齐全的物品中找到了泡泡浴盐,放进了水里,在圆球状的浴盐溶解之后,便带着津岛怜央坐了进去。
气泡破裂时产生的轻微作用力刺激着孩童更娇嫩一些的皮肤,逗得津岛怜央忍不住发出了咯咯的笑声,拧着身子在温暖的水之中躲来躲去。
“怎么了怎么了?”而一眼就看出了津岛怜央状况的太宰治却故作不知,把更多的泡泡捧起来堆在了津岛怜央的身上。
“哥哥,好痒啊!”津岛怜央躲着太宰治的手,双手胡乱推拒着,反倒把浴缸里的泡沫带了起来,细小的泡沫飘荡了起来,粘在了他们的头发和脸上。
太宰治是有些坏心眼的。
他一边大声说着“害怕泡泡可不行啊!这样身体会洗不干净的!”,一边打雪仗一样把那些细白绵密的泡沫捞起来就往津岛怜央敏|感怕痒的脖颈里塞,让孩子的笑声在封闭的浴室里越发响亮了起来。
忍无可忍的津岛怜央也尝试着把泡沫往太宰治的脖颈里塞,见他不怕痒之后,就干脆地撒娇耍赖了起来,整个人爬到了太宰治的身上,求饶道,“哥哥、哥哥,放过我吧!”
“好吧,那么这次放过你了。”太宰治也心满意足地停下了作恶的手,大度地说道,他把津岛怜央从自己身上摘了下来,“怜央坐好了,我给你洗洗头发吧。”
想要把津岛怜央的头发好好洗一遍可以说是个大工程了,他的头发里还残留着八年前的血迹与尘土,又在刚刚泡了河水,缠上些藻荇与脏物。
太宰治细致地一缕一缕轻柔地帮他摘洗干净了,又在浴缸里的水稍稍冷掉了一点之后,就把津岛怜央从浴缸里抱了出来,用淋浴的喷头帮他全身上下又冲洗了两遍,总算是把河腥味给彻彻底底地洗去了。
在洗完津岛怜央之后,他才又着手把自己快速地冲洗干净。
这间浴室里连浴衣和睡衣都准备齐全,可惜全都是太宰治的尺码,宽松的睡衣勉强套到津岛怜央身上也会塌下来,太宰治索性从衣柜里找了一件面料柔软的白衬衫给津岛怜央当睡衣穿了。
“好了。”太宰治自己穿着体体面面的睡衣,打量着津岛怜央穿着可以盖到他膝盖的白衬衫、踩着宽大拖鞋的模样,“今天只能这样了,明天就让人送合适尺码的衣服过来。”
而津岛怜央抬了抬手,看着长出来的一截在空中晃荡着的袖子,有些委屈地说道,“我明明跟哥哥年龄一样大的……”
太宰治蹲下身来,微睐着眼,伸出手指往津岛怜央的脸颊肉上一戳,上面陷下去一个浅浅的坑。
“现在可不是同样的年龄了,”他的语气微微上扬着,像是带着些得意,“我可是比怜央大了整整八岁哦。”
“我已经变成了大人了,但是怜央还是小孩,这样不是很好吗?”
津岛怜央有些困惑地问道,“哪里好了?”
“起码现在的我,可以保护好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