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泰没能走成。
他接到了一通电话,电话那头是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张泰是吧?”
张泰悚然一惊,他害怕是裴恂后悔了,手忙脚乱的想要把手机挂断。
但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一个更加熟悉的声音,那个声音说,“……是我,你别挂呀。”
是鲛人的声音,怎么会是鲛人的声音?
他现在应该在大海里自由自在的,怎么会通过手机联系上自己?
他有很多问题,一下子都堵在嗓子眼,于是赶紧重新把手机贴回到耳朵上,“你在哪?不是已经把你送回大海了吗?不会,不会被谁抓到了吧?”
鲛人问:“你要来跟我见面吗?”
许白的声音一出,张泰哪里还能顾得上什么“陷阱”,所有的想法全都抛到九霄云外,毫不犹豫的就答应,“当然!”
开的是外放,他们的对话裴鹤全都能听见。
只是这几句,裴鹤就能判断出来张泰的心思,于是他把手机从许白唇边移开,自己报了个地址。
就是现在这个住所。
这个时间打不到车,公交也还没发,真正的什么交通工具也没有。
张泰脑中反复回忆这鲛人那几句话,颇有大起大落的感觉,本来已经觉得这一辈子再也不可能跟鲛人相见,却没想到还不到十分钟就接到了这通电话。
像做梦一样。
什么都顾不上,张泰咧着嘴,直接飞快的往地址跑。
并不算特别远,张泰跑的很快,直到嘴里蔓延开很重的血腥气也没舍得停下。
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年轻男人喘着粗气,浑身是汗的摁响了门铃。
来开门的是裴鹤。
他点了下头,侧开身体让张泰进来,随后不着痕迹的看了他身后一眼。
空荡荡的,并没看到其它人影。
裴鹤领着他进去,张泰很局促的扯了扯衣服,小心的看了看裴鹤,他不清楚裴鹤的身份,也不知道会不会是他又捞起了鲛人——稍微冷静之后他就开始后悔自己的莽撞,万一叫自己来的不是个好人,那这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
“在里面。”裴鹤指了方向,“你们可以聊一聊。”
他并没跟进去,转身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一鱼一人看着都是天真的性格,裴鹤根本不担心。
张泰看到了窝在浴缸里的许白,他脸色看起来很差,精神倒是还行,看见熟悉的人扬起个笑,依稀可以窥见一点儿天真烂漫,“又见面啦。”
“……”
近乡情怯就是这种感受吧。
许白不着急,他就笑着等张泰的回应,看着张泰额头上的汗珠流过脸颊,脖子耳朵也涨得通红。
“你怎么又上岸来了?”
张泰想往前凑,但又觉得自己浑身都是汗味儿,不太自在的搓搓手,“岸上很危险的,而且……你根本分辨不出来好人还是坏人,呆在海里会更安全。”
岸上或许危险,但现在……现在他连海里也回不去了。
强行勾起来的嘴角终于耷拉下去,显露出真实的情绪,“我回不去了——”
“张泰。”因为并没有叫习惯这个名字,所以发音不太标准,眼泪滚滚的落下来,变成一颗一颗珍珠,“我回不去大海了……”
年轻男人呆了下,他没反应过来,就那么直愣愣的望进鲛人的眼睛,清清楚楚看到了他眼睛里的哀求。
从前鲛人的眼睛里不会有这些。
因为奔跑和激动而干燥的嘴唇抿了抿,一股情绪同时笼罩住了张泰,连脊柱都升起一股颤栗,手掌发抖的攥紧。
“你……”上下嘴唇像是被拿胶水粘住一样,艰难的开合,张泰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安慰他,犹豫着往前走了几步,把手掌放在许白肩头,“你别难过,就算不能回大海……”
又说不下去了。
鲛人那条尾巴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他不是陆地上的生物,逐渐黯淡的鳞片昭示着他并没得到很好的照顾。
在研究所的时候,张泰多少知道一点鲛人的情况。
他们俩没办法再继续这个话题。
“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那个男人,你跟他怎么认识的?”
张泰往外面看了一眼,声音轻轻的,防备着什么似的。
对于张泰,许白向来是什么都乐意说的,于是张泰就得知了鲛人上岸来的目的。
在听到许白颤抖着声音向他诉说“自己是如何被曾经朋友的亲人怨恨,又是怎么浑身是伤的逃出来”,张泰的身体猛的抽搐一下,紧接着,是嘴唇也控制不住的颤抖。
原来这一切,都是他……都是他造成的。
就算是并非出自本心,但那些“朋友”、“伙伴”,都是一个一个死在他手上。
那条叫“阿雄”的鱼,约莫还是被他化掉鱼肉,做成标本的那一条——因为最后拼接还原时出现了一点小问题,所以还剩的骨头被王荆拿去处理了。
处理,就很有可能是直接倒进海中。
所以才会被这条鱼的亲人发现。
张泰的心被锋利的丝线吊起来,鲜血淋漓的在半空晃荡,落不到实处。
他抖着嘴唇,突然就意识到自己不配跟鲛人站在一起。
许白:【他都把慌乱写在脸上了,唉。】心虚的很明显。
哪怕是这样,许白还是一副无所知觉的样子,“怎么了?”
张泰原本就跑了一遭,现在又慌乱又紧张,口干舌燥的拼命吞着口水滋润喉咙。
他不敢说出做过的事,什么都不敢,从小并不习惯说谎的张泰脸上神色变幻不停,眨着眼,“我……我是在想,要是你的朋友们知道,你付出了这么多来找它们,一定非常高兴。”
“……或许吧。”
鲛人心里猜测或许朋友已经不在了。
但听到有人安慰还是会觉得想流眼泪。
人总是要怀揣着点儿什么希望的,鱼也一样。
张泰得知是给自己开门的男人救了他。
可是鲛人没办法长时间生活在这样的环境,如果一直在狭小又死气沉沉的这一小洼海水里,他很快就会死的。
进退维谷,所有的出路都被挡住。
留给许白的只有死路一条。
无法回到海里,也没有办法在陆地上生存,张泰不敢在这个时候说出实情,他近乎贪婪的看着面前苍白昳丽的面庞,自欺欺人的想着——是裴恂的指使,如果不是裴恂要求自己,自己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所以,所以别怪我,别怪我……
是啊,人人都是被逼迫的,人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可受到伤害的。
只有鲛人一个。
偏偏他才是卷入其中,最无辜的那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