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睡觉前,李小可听到很轻的敲门声,如果不仔细听,几乎听不到。
她打开门一看,父亲李志国站在门外。
“爸,找我有事?”她侧身把父亲让进屋。
“你妈那脾气,再留下来估计要和你姨妈家撕破脸,弄得两家都下不来台,让人看笑话。”
“她不愿意走,谁也动不了她。”
“明天还是不要让她和你姨妈见面,我带她单独去玩两天,回去的时候也错开买票吧。”
“爸,这几年妈对你好吗?”
李志国脸上有一些不自然:“你妈就是性子太强,坏心眼是没有的。”
李小可了解父亲有一些根深蒂固的理念,也很难说服他改变什么。就算有改变,也很微小。他一向话少,家里事情历来是母亲说了算。就算父亲有不赞同的,也会被母亲的固执所屈服。
身边有一个非常非常固执称得上顽固的人,想要好好生活很难,要么离开要么顺从,否则只有鱼死网破。
“爸,你想知道上一世的事情吗?”
李志国默了一下,把眼镜架往上抬了抬:“你说说。”
“上一世,您在63岁那年去世了。您今年67岁,我妈大概认为可以高枕无忧了,又开始尽情释放自己了,对吗?”
李志国怔了一下,没说话。
李小可知道自己猜对了。
“上一世您去世之后的好几年,我都不能接受您已经去世的事实,总是欺骗自己您还活着,这只是一场梦。
我经常会梦到您,梦醒枕巾都是湿的。
四十多岁以后,我突然特别地怨恨您。恨您的不作为,恨您的不教育,为什么别人的爸爸都知道围着老婆孩子转,而您只会围着我妈转?
除了上班,下班时间您几乎都扑在菜地里。难道我们几个子女的教育不比那些青菜土豆更重要?家里穷,就不能断掉那些穷亲戚的资助?
为什么您总要对我妈百依百顺,她就没有说错做错想错的事情吗?
我无数次地想,要是您下班后回家能多关注自己的几个孩子,关注他们的内心成长,该多好。”
李小可流泪了。
几十年前的事,从来就没在她心里释怀过,无法释怀。
“您就会发现您的儿子已经有十九年没有和我说过话了。”
“你们为什么不说话?”李志国震惊了。
“上一世您去世之前,我告诉您这件事,您也是这么问我的。”李小可笑了笑,擦了把脸上的泪。
“我妈不让我们讲话。我11岁那年,李小勇16岁,他总是欺负我,我又打不赢他,只能用哭来表达不满。我妈非但不会批评他半个字,还会嫌我哭得吵人,把我劈头盖脸骂一顿。次数多了,她就勒令我们不许再说话。”
“您儿子也很听话,从此再也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我曾经找他说过两回话,他骂我不要脸,不听妈妈的话。”
“您没有发现的事情远不止这一件。上一世我没有机会问您,孩子不是应该夫妻共同教育的吗?为什么你就那么放心地把几个孩子全交给我妈管?您觉得我妈能教育好孩子吗?”
“一个暴躁的妈,养不出情绪稳定的孩子,也养不出心理健康的孩子。她从来没有教子女和睦,还亲手斩断了我和我哥的兄妹情。
我女儿满月前一天,您打电话给我,说我嫂子计较我从来没叫过她‘嫂子’,今天要是不叫上一声,明天的满月宴她和我哥不会来参加,你和我妈就也不来了。
您那番话对我的杀伤力,无亚于捅我心头一刀。在此之前我确实没叫过她一声嫂子,她进门的时候我哥已经五六年没有和我说话了,我不敢喊。
你那个电话,被汪学仁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那天,他弄明白了一点,无论对我怎么样,娘家都不会有人去找他算账。
我如您所愿,喊了嫂子,我不能不从啊。孩子的满月宴,外婆一家不来,您想过这会让我在婆家如何自处?
后来的二十多年,我每一次见到她,都会主动喊嫂子,也喊哥。在我心里,那是根刺,我要用这根刺提醒自己,我的娘家人是怎么扶持我的。”
“......”
“说说我妈吧,她确实为您守了很多年的寡,一直到我回来之前,她还是一个人。不过,她心里并不想守寡,从五十多岁到七十多岁,她都盼着能再找个伴,无奈要求太多,没能实现。”
“其实我不想重生回来的,我这两辈子,第一次投胎不由我,第二次重生也不由我,如果我能选择,我不想出生,更不想重生。
我妈在我眼里,就是狗改不了吃屎的性子,指望她有半点改变,绝无可能。”
李志国彻底愣住了,他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口。
“您离世前向组织提出的唯一一个请求,就是把儿子调回县里,他当时在下面乡镇历练,回来后平步青云,一家人都在体制内工作,生活无忧。我姐顺利退休,阳阳结婚生子,也还不错。我刚刚熬出头,如果没有回来,现在也已经领到养老金。”
“您上一世查出肺癌,并不是晚期,可是位置长得不好,加上您的身体底子差,医生建议不开刀,您接受了一年多的化疗有了很大好转,最后还是复发。
我跟您说这些,是想提醒您,您离七十岁还有三年,活到七十岁是您上一辈子没达到的心愿,如果您任由我妈每天这样狂躁,这一辈子也很难。”
“爸,如果你愿意留在京市,我愿意照顾您到老。至于我妈,您完全不必担心,她不是一个会委屈自己的人。”
李小可其实更想说的是:爸,你和我妈离婚吧。
但她还是保留着理智,四十年代的人把离婚视为洪水猛兽,不会轻易离婚,在他们看来,离婚是件丑事,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走那一步。
“小可,是爸忽略了你,和你哥你姐。难怪这次你哥他们不肯过来,只把亮亮送过来让我们带来。”
李志国想了想,说:“我回去会教育你哥的,哪有这样当哥的。”
“不用了,爸,现在就这样挺好,我不想有什么改变。”
“再怎么说也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他这样子是不对的。”
“真的不用了,爸。我心里有道坎,过不去的。当初汪学仁的爹打电话到家里,是李小勇接的,我亲眼看见亲耳听见他说‘我这个妹妹在家里的时候就一直是没有教养的,你们要好好教育她’,那一天,我和他的兄妹情就已经彻底断了。
那天,汪学仁打了我,还偷偷跑到你那去告状,我什么都不知道,抱着孩子一进门,就听见李小勇那番话,然后等我妈回来,我妈又是劈里啪啦对着我一顿骂。
做你们的女儿,真的太难了,活得不如狗。在婆家被打,娘家被骂,男人到娘家去告状,公爹打电话到娘家兴师问罪,娘家亲哥还要说打得好,让他们多教育。
要是还有下辈子,我一定当场撞死,也要把自己撞回去。”
李小可平静地说完,脸上是淡淡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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