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动员大会来了。
现场气氛比较凝重,大家都清楚,这只是个形式,不管你说愿意下岗还是不愿意下岗,结果都是一样的。区别是你说愿意,还能博领导一笑,夸你一句“有格局”。
上级分管的局领导赵局长,杯不离手,里面泡着他的枸杞茶,走到哪拎到哪。红艳艳的枸杞在透明的水杯中格外醒目,杯中的茶水还没有枸杞多。
他先是感谢大伙儿对企业作出的个人贡献,接着直入正题,声情并茂:“同志们,咱们公司的经营状况目前出现了很大的困难,我们也很舍不得让任何一个同志离开!但是,留下来也发不出工资!请大家暂时自谋生路,每个月来领100元生活费,等这个难关度过了,公司运营改善了,还会请大家回来!”
大家默不作声地听着,无人打断和询问。
因为都知道,这不过是个过场。
还会请大家回来,这话要是当真了,就好笑了。
李小可有着前世的记忆,知道不单不会改善,即便是留下来的人,也不过多上了几个月的班而已。
赵局长讲完话,就由公司的贾经理来顺着点名,点到一个,就给赵局介绍一下这人以前的工作是负责哪块的,顺带夸上几句。赵局就接着亲切地询问,你是怎么打算的,是想继续留岗还是愿意另谋生路?
大家都对局里的安排心知肚明。
家有双职工的,一人回答继续留岗,另一人回答愿意主动下岗。
领导自然是满意的。
单职工就不一样了,虽然心里清楚自己一定会下岗,但谁也不乐意说自己愿意,只说服从单位安排。
他们这样回答,也是有一点小私心的,万一后面还有活动的空间呢?你说了愿意下岗,后面要是能多留几个人,自己不就没机会了吗?
96年这个时候,在县城里拥有一份工作,还是很重要的。
当时的县城里,最好的前途是行政机关,不亚于金饭碗,也就是后世的公务员,工资由财政全额支付。其次是事业单位,一部分工资由财政支付,一部分单位自筹。最后就是国企工人,好歹也是铁饭碗了。
这行政机关、事业单位都需要编制,二十年后还能公正公平公开地考试竞争,有能者上。但现在,呵呵,只能各凭“本事”。
没了工作,没成家的大多会选择外出打工。成了家的,大概率只能做点小生意,有钱开个门店,没钱摆个小摊。
这就是当时的社会环境,离开这个企业后,就业机会几乎等于零。
这也是为什么没有人愿意果断地说出“我愿意下岗”的原因。
问到葛丽娟女士时,李小可低下头,努力降低存在感。因为这个时候,在其他同事眼里,李小可家就是大赢家,一个人办理内退一个人继续上班,约等于谁都没失业。
这一刻,李小可家是被眼红并嫉妒着的。
这时候,葛女士只需要说一句“我办内退”,李小可说“服从公司安排”就能快速过。
但葛女士是谁啊,那就是万事都要冲在前面的人。轮到她讲话了,她能放弃这个表明态度的机会吗?
自然是不能的。
果然,葛女士大声发表言辞:“我在这个公司工作了二十多年,现在临退休了让我提前回家!要说我愿意回家,那是不可能的!领导既然要我表态,那我就表个态,我肯定是想继续上班!”
原本沉默木讷的一张张脸,瞬间就生动了起来。
一个个脸上都带上了喜气,互相交换着眼神。这时候,太需要有人出这样的头了!
大家都热切地望着葛女士,不管心头原本怎么想的,在这一刻,他们都是真心感谢葛女士的。
赵局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很显然,这个回答超出了他的意料,他本来也就是来走个过场的。
更何况,李小可的爸李志国同志,也是局里的领导,还是正局级,比他这个副局还高一级。这一幕,是他没有预料到的,领导的妻子怎么不按规则出牌呢?这可头痛了。
李小可知道,自己的妈永远都是这个性格,喜欢冒头,喜欢去冲锋陷阵,享受着别人对她的夸赞,实际上到处得罪人,也没有几个人是真心感谢她,大家背后还不知道怎么嘲笑她缺心眼呢。
贾经理出来打哈哈了:“葛姐是咱们公司的老员工了,在咱们公司工作了二十多年,一直勤勤恳恳,以单位为家,值得我们学习。局里领导把公司交到我手里,是我没有管理好,我对不住大家。”
没人吱声。
李小可的妈,也就是葛丽娟女士,又出来蹦哒了:“这次确实是公司对不住我们!有个工作多重要啊,下岗了让大家伙都去哪儿?”
“葛姐,您是我的老大姐,我该骂,该打,都认。但是现在公司是这个状况,咱这个会还得继续开,赵局长也特意为这事来主持大局,咱们先把大家伙的意见问完。”贾经理赔着笑脸。
葛女士这才作罢。
后面的人就快了,轮到自己时要么“服从安排”,要么“没意见”,李小可也是“愿意服从安排”。这事早已板上钉钉,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但能看到李小可的妈出来呛两句,怼一下上头,大家也是喜闻乐见的。
凭什么,领导动动口,一个工作就没了?
一圈子问完后,贾经理站起来,给大家真诚地道歉,说自己有错,没有管理好企业,对不住大家,给大家伙鞠了一躬,起身时眼睛里还挤出了两滴泪花。
赵局接着说了一些感谢话,并承诺以后只要有岗位,一定会优选下岗的员工。
没有人鼓掌。
大家站起来,一个个沉默地离开。
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半个月前还红红火火的企业,墙上还挂着县里颁发的“人均纳税大户”的牌匾,为什么突然就工资发不出来,要减员了?下岗后每个月发放100元生活费,这让他们怎么生活呢?
李小可在财务室工作,别人不知道原因,她是清楚的。
贾经理几个月前,在市里玩了几把期货。有限的文化水平,限制了他对风险的认知,杠杆交易不是每个人都能玩得起的,爆仓后几次追加保证金直到强制平仓。
这半个月,公司账上的钱全部陆续转进了期货公司,差不多将近200万。一下子把公司的资金链彻底玩断了,连用于日常经营的现金流都没有留下。
所以即便是裁员,也是无用的。后面贷款利息还不上,几家银行迅速找上门,所有固定资产都被冻结,这是后话。
这事,财务室的几个人都知道,但她们能说吗?自然是不能的,贾经理后台很大。
那时候,周边的人连炒股都没见识过,县城里连证券公司都没有。在九十年代,股票有涨有跌,就让很多人望而却步了,何况是期货交易呢。
贾经理的胆子很大。亏了钱,就要求财务从公司账上转账去填补窟窿,还说是以公司名义开的交易户头。公章在他手上,他要想这么说就能这么操作,至于到底是个人户头还是公司户头,谁又能知道呢?
毕竟不是后世互联网的时代,一切都是透明可查的。
如果炒期货赚了,那可是泼天的富贵呢。那时候,赚的钱是归公司所有还是进他个人的腰包呢?
可惜没有如果。
泼天的富贵没有来,几十个人的职业生涯因他一人而结束,他是应该要给大家鞠躬道歉。
只是,又有什么用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