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门,众人便各自散去。
陆衡之陪苏青珞去了老太太那儿。
窗外隐隐传来风吹过枯叶的声音。
人一上了年岁,便苍老得十分容易。
不到一年的时间,老太太银发少了,脸上的纹路更深,手上皮肤更粗糙,像老树的皮。
脊背也不似去年还能挺得那么直。
苏青珞胸口一片酸涩,抱了外祖母好一会儿才撒开手。
老太太抹了抹泪,看了眼陪她过来的陆衡之,笑道:“都嫁人这么久了,快别让你姑爷笑话。”
“他才不会。”苏青珞扭头看向陆衡之。
陆衡之不觉一笑:“不敢。”
他声音温和,语调寻常,仿佛跟苏青珞日常相处便是这样,让屋里的丫鬟们都有些惊讶。
走之前陆衡之虽然待夫人也好,但也没好到这份儿上,现在看起来,竟是完全叫夫人管住了呢。
一时间,丫鬟们又有些羡慕。
老太太亦是诧异,却更高兴,笑说:“青珞要被你宠得无法无天了。”
陆衡之含笑看苏青珞:“不会,她一向有分寸。”
苏青珞有些不好意思,却没脸红,只是稍稍低下了头。
陆衡之没坐多久,便有人过来传话说皇帝传召他入宫。
他眸光微微一沉,只得先行离开。
他一走,老太太便在苏青珞额间轻轻点了点,轻斥道:“衡之虽然宠你,你也不能恃宠而骄,免得哪天你惹恼了他,反倒不好过日子。”
她也没有恃宠而骄吧?
只是这一趟跟陆衡之一起经历了许多事,她全然信赖了他,觉得没必要再像以前一样小心翼翼的活着。
因为无论她什么样,做了什么,他都能包容。
何况惹恼了他是什么大事吗?
无非就是被欺负一下罢了。
老太太也是担心她,苏青珞肯定要宽她的心,于是冲老太太眨了眨眼,道:“外祖母放心吧,三哥他不会的。”
老太太是过来人,刚成婚的小夫妻哪有不甜蜜的,但日子久了,又有几个女子不伤心的?
但这话现在跟她说未免残忍,便只是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又上下打量她一眼,问:“你这趟出去,可有消息了?”
苏青珞脸色一红,小声道:“还没有……”
老太太表情似有几分担忧。
褚嬷嬷在旁道:“老太太不必担心,姑娘成婚都不到一年,又还这么年轻,三爷又宠,还怕将来没有子嗣吗?”
“说的正是。”老太太点点头,想到什么,挥退众人,问苏青珞,“你老实交代,什么客栈的妓子是怎么回事?”
苏青珞愣住。
从杭州传回来的话极其难听,说苏青珞为了邀宠竟假扮妓子勾引陆衡之去了客栈。
对老太太自然不能如实讲述当时是个什么情况。
苏青珞咬唇:“没有的事,就是那晚他有应酬喝醉了,我看他实在撑不住了便在街边客栈歇下了。结果小二认错了人,闹出了乌龙。”
老太太点头:“听说衡之还受了伤,怎么回事?”
苏青珞于是拣重要的跟老太太说了,略过她去救陆衡之的那段不提。
老太太叹息一声:“果真凶险。”
看向苏青珞的眼神又不免有些担心。
苏青珞握住她的手,语气轻松道:“外祖母不用担心,三哥应付得来。”
应付不来也要应付。
老太太问:“我接柳氏回来,你可怨我?”
“怎么会?”苏青珞乖巧道,“祖母必定也是迫不得已。”
“柳氏的父亲柳正诚复起回京后就任礼部侍郎后,太子妃亲自命了跟前的嬷嬷前来与我说和,你二舅父、衍儿和明思又天天来求,祖母不得不这么做。”
原来如此。
太子妃插手才是柳氏回来的关键。
老太太目光微凛:“我看柳氏这次回来来势汹汹,常去太子妃那头来往。青珞,总归你们隔壁的宅子已经修葺好了,你们不如早日搬过去住,还省心些。”
老太太也是怕她再遭暗算。
毕竟陆衡之抓了王良翰,已经跟太子一方彻底闹翻。
苏青珞轻轻颔首:“多谢祖母提醒。”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苏青珞才离开。
回院子收拾一番换衣服用了中饭后,苏青珞又去了钱氏那儿请安,毕竟是婆母,且钱氏待她一向也算说得过去。
苏青珞命人抬了六大箱子礼物进去。
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应有尽有,还有钱氏儿子陆征需要的几支百年人参。
钱氏原有二子,长子三岁亡故,次子陆征生下来便先天不足,体弱多病,每日光治病用的人参就要二两银子,还是普通的人参。
钱氏知道苏青珞有意贴补她,人参更是陆征需要的东西,激动的眼泪都快落下来了,道:“多谢我的儿,大夫说了征儿的病用百年人参吊着最好,可惜府里就两支这么些年早用完了,多亏你想着我们。”
苏青珞温声:“母亲,咱们都是一家人,不必这么客气。”
钱氏点头,拉着她的手好一阵儿亲热,似是憋了许久,最后还是没忍住道:“看柳氏那个猖狂样子,好像整个陆府已经是她的了似的。幸好你回来便给了她一个下马威,否则她岂非要上天?”
这一个月她可是被柳氏气得够呛。
苏青珞抬眸:“母亲可还想管家?”
钱氏没反应过来,一时没接话。
苏青珞淡淡道:“若是喜欢,我让母亲再管便是。”
她这话说得轻飘飘的,十分笃定,仿佛让柳氏交出管家权是一件极为寻常的事。
而且神态俨然跟陆衡之有几分相似。
钱氏一向没什么心机,不觉喜道:“我也并非争权之人,只是柳氏欺人太甚,我实在看不过去。”
苏青珞拨了拨手里的茶碗,慢条斯理道:“母亲放心,我明日便断了接济陆府的银子。”
钱氏合掌激动道:“对啊,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这么多年,苏青珞嫁妆丰厚,手底下铺子每月的进项贴补永顺伯府已成了惯例,自然到大家几乎都要把这件事给忘了。
柳氏管家,凭什么用自己儿媳的银子?
钱氏腰杆瞬间硬了起来。
*
柳氏坐在房间里,气得摔了好几个茶碗。
苏青珞一个后辈,竟敢当众给她没脸,她是长辈,调侃她几句有什么要紧?
那陆衡之也是被美色迷住昏头了,竟还替她撑腰。
这时她身旁的丫鬟映月过来禀告:“三少夫人去了大夫人的院子,带了六大箱礼物,听说还送了几支百年人参,光这个就得好几百两银子。”
柳氏啐了一口:“她一向会讨好人,有几个臭钱便到处显摆。钱氏如今是她婆婆,倒是得了便宜。”
陆明思垂眼,没说话。
她已经很久没打过什么像样的首饰了。
陆衍则在一旁坐着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后,柳氏又冷笑一声道:“我倒要看看她会往我这儿送什么,论理都是舅母,她又一向自觉周全,总不会厚此薄彼。”
她这一趟出去可谓元气大伤,原来积攒的本都赔了进去。
虽然拿回了府中管家的大权,但公中银子到底都有账目,不好大肆挪用。
苏青珞送礼纵然是为给自己博一个好名声,但柳氏心底也隐隐有几分期待,她能送多少银子过来。
一个时辰后,丫鬟来回苏青珞已出了钱氏的院子。
柳氏便开始拿架子,预备趁陆衡之不在,好好数落数落她。
等到午饭时间人也没来。
柳氏便道:“许是下午要过来吧,”
用过饭,又等了一下午,天都快黑了,也没见苏青珞的人影。
柳氏道:“当真不懂事,哪有夜里来人家做客的?”
陆衍捏着手里的折扇,想了想,问丫鬟:“苏妹妹可去了三婶婶那儿?”
映月小心翼翼道:“早上就去过了。”
陆衍唇边泛起一丝冷笑:“恐怕她不会来了。”
柳氏一脸不敢置信:“她怎么敢?我是她舅母,是她长辈。”
陆衍看柳氏一眼,没说话。
又等了一个时辰,天彻底黑了,苏青珞也没来。
柳氏心里一凉,看陆衍脸上失望的表情,这会儿才反应过来,盯着他道:“再过两个多月你便要下场会试,今日这么闲在我这儿待了一天?你在等什么?”
陆衍语气淡淡:“母亲不是知道吗?”
柳氏脸色煞白:“你个不争气的,先前把她给你你在外头胡闹,如今订了亲事却要上赶着,你什么意思?我告诉你,程秀是户部尚书的女儿,这门婚事绝不能出问题!”
陆衍笑了声:“母亲还是和以前一样,只想将我卖个好价钱。”
柳氏僵住。
陆衍头也不回离开。
*
龙涎香燃着,丝丝白烟盘旋至半空。
“你真给夫人在客栈睡了一晚,被人错认成妓子了?”
陆衡之唇角抽了抽。
万万没想到,这会是他入宫后见到皇帝被问的第一句话。
他想了想,露出几分略微尴尬的神色:“是。”
“有趣,衡之,朕真是想亲眼看看你当时的脸色啊。”皇帝忍不住笑出声来,看向他,“娶亲的滋味儿是不是不错?你是不是该早听朕的?”
“是,陛下圣明。”
陆衡之双手捧起茶盏,将泡好的茶俸给皇帝,不经意间露出小臂至手腕的伤疤。
皇帝一眼看到,目光越发柔和。
“陆卿这趟差事办得漂亮,也确实受苦了,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朕赏你。”
替国库拿回来百万两银子,只是处理王良翰的手段值得商榷。
不过陆衡之一向手腕凌厉,跟之前比起来也算不得什么。
“陛下不怪衡之贪心多休息了两个月已是天恩,怎敢再要赏赐?”陆衡之恭谨道,“何况这次去杭州,多亏了我夫人。”
皇帝伸手指着他,又忍不住打趣道,“你这是要为夫人求恩典呐,就这么喜欢?”
陆衡之没说话,唇角却不自觉翘了起来。
皇帝忍不住啧啧两声:“听闻你夫人是个会骑马的,回头冬狩带她一起来。朕当真是好奇的不得了,什么人管得住你陆衡之。”
陆衡之温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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