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仁用亮晶晶的眼睛望着他,仰着头等着他。
许小舟垂首,浅笑,然后又扶了扶额,他在西域好些年了,自然知道,他得回歌一首,否则这个骄横的公主如何下台呢?
可是唱什么好呢?他又不会唱他们西域的歌曲。
一个曲子像从脑中跑出一般,晃着清荡荡的湖水,从他口中溢了出来。
“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
鸡尺溪头风浪晚,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隐隐歌声归棹远,离愁引着江南岸。”
这是一首吴歌,是江南人人会唱的曲子。
曲子艰涩,娜仁公主听不懂,许小舟自己也不大明白,他刚灌下一罐马奶酒,脑袋晕晕的,唱完后愣在原地,有些愣怔地看着火光外黑漆漆的草原深处。
那么的黑,风吹着帐篷的笙旗咧咧做响,是酒太烈,亦或夜已深,他胸膛中穿过一阵风,呼啸空寂。
他眼中已没了笑,但神态仍是放松甚至肆意的,脚步踉跄着往前走,娜仁一声不响跟在许小舟身后。
到了他的帐外,许小舟回过头,对娜仁笑着挥挥手:“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娜仁欲言又止,终于鼓足勇气,道:“你打算何时向我爹爹求亲?”
凉风吹在脸上,脚下高高的草如海浪翻滚,一瞬间许小舟打了个激灵,眉间轻皱。
娜仁是他的救命恩人,又是汗丹氏的公主,这些日子,她为了让他留在汗丹氏,赏他帐篷,牛羊,让他跟着族内的男子狩猎、打仗,日子倒也过的舒坦,但要娶她为妻,他可从来没想过。
“你快说呀!”娜仁骄横地推了他一把,美目流波含情,有些薄怒。
许小舟天性风流浪荡,见她神色有期盼、哀怨,就如曾经就有人这样瞧过自己一般,不由的捏住她的下巴,咧开嘴笑了声:“这等婚姻大事,需禀明长辈才行,我姥姥去了中原,我怎好做主啊。”
“那你喜欢我么?”娜仁柔声问。
许小舟俯身在她眼皮上亲了亲,涩声低语:“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自然喜欢。”
男子气息袭来,娜仁心砰砰乱跳,不论他说什么都已听不清楚,她素来大大咧咧,此时竟然羞红了脸。
帐内,豆大的烛火摇曳,许小舟和衣躺在床上。
记忆里的微光闪动,在迷醉的梦境中若隐若现。
天地间黄沙遍布,大漠上刮起了最可怕的飓风,他在风暴中前行,身体被撕扯着,身后有人唤他,许小舟,许小舟……一声比一声急切。
他一回头,整个人被卷到半空中,重重的摔下后,哪里都是疼的,姥姥朝他走来,严厉地道:“许小舟,快起来!”
他躺在地上哇哇乱叫:“姥姥,姥姥,你来扶我。”
姥姥刚伸出手,一把剑刺穿了她的身体,鲜红的血喷……
他大汗淋漓醒来,坐在床边揉着眉心,太阳穴的青筋突突直跳,头针扎似的痛,自打他大病一场后,就落下了头痛病,但也就疼一会儿又好了,从不似现在头疼欲裂。
一抬头,微弱的光下,他的双眼布满血丝,跌撞着来到桌边饮下一杯茶,这才缓歇。
适才的梦里,有一个女子唤他许小舟,就连姥姥也叫他许小舟。
做梦自然做不得真,人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都怪那个叫宝儿的丫头,追着他的车辇喊,害得他做这样的梦。
孟姥姥怎么会死?从来都是她杀别人,这世上还没几人能杀得了姥姥呢!
他自言自语道:“姥姥啊,姥姥,你去中原也不带着我,留我一人在这里,好不孤苦。”
这般来回想着,他睡不着了,微眯着眼,那帐篷的白色布帘轻轻晃动,慢慢的像是一个妙龄美女朝他袅袅而来,而那女子分明是那个宝儿。
他猛地起身,取了剑,掀开帐帘走入夜幕中。
万籁俱寂,天上无月,云层很厚,他深一脚浅一脚,摸黑牵了一头骆驼骑上,打算夜访都护府。
都护府里边又大又奇怪,置身其中很容易迷路。
他一跃进去,就用心记着路,只朝有亮光、院落大的地方走,这样乱走一通,倒让他摸对了地方。
一个宝殿里,容王爷朱长琮正与一个波斯人叙话。
郑宝儿静静站在一旁。
这次见到,她容貌仿佛更加出尘绝俗,肌肤笼着一层潋潋的光,耀眼生花,她微微颔首,目光轻柔,脸上始终挂着浅浅笑意。
躲在窗外花影后的许小舟暗想:“大美人哪用老子救?她是王爷的妾侍也说不准,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见她无事,他本该回去的,可脚下如生了钉子般,伫立不动。
室内,朱长琮坐在上首中间位置。
周伯对俏立着的郑宝儿道:”你叫碧云,父母是茶商,途中遇到盗寇,被害了命,你被波斯使团所救。“
”奴婢名叫碧云……”郑宝儿微微欠身,纳了一个福。
周伯微笑点头,又唤波斯男人:“甚好,阿尔罕,来来,我们试演一次,假设,这便是朝堂大殿,你等面前的便是九五至尊。“
阿尔罕摸摸胡须,笑着走到正中,郑宝儿随着他缓缓跪下,只听阿尔罕用不甚熟练的中原话朗声道:“波斯使者阿尔罕拜见圣上……此女秀外慧中,一并进献……“
一个老妇人低声对郑宝儿道:“轻抬头,看一眼圣上。“
郑宝儿缓缓抬首,看了一眼朱长琮,水汪汪的柔媚如要滴出来一般,倒映着对方的面容。
朱长琮面容冷静,淡淡的朝下面看去,却忍不住心头一跳,心像被炸开一般,钻出万道霞光,眼前是鲜花盛开,眼前是桃源溪地,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这柔媚无限的女子,有着勾人心魄的风情。
已进入十月,天气开始转凉,他的额头冒出点点汗珠。
他明知她不过是被操纵了神智,他仍是心惊肉跳,半天不能平复,她身上传来淡淡幽香,萦绕着他不散。
老妇人道:“王爷,这姑娘应本是懂礼仪的,不用多教,且凝香已入体,香气可达数天不散,恭喜王爷。”
“嗯。”朱长琮低声回应。
周伯也道:“过几日,再施一次移魂术,就可安排波斯使者上路。”
朱长琮缓走下来,负手站在仍跪在地上的郑宝儿面前,一言不发,面上看不出表情,就那么站着,过了会儿才一拂袖,冷脸踏出房间。
一走出院子,避在外面的侍从忙上前,一人提着马灯,另一人将披氅系在他身上,亦步亦趋跟着他往寝殿走。
路过一个凉亭,他对身后人淡淡道:“下去。”
侍从一走,最后一点光也消失了,他枯坐在亭中,花丛摆动,他却纹丝不动,仿佛与周遭融为一体。
一个轻微又急切的脚步声传来,他目光一寒,顺着声音,看到一个人影施展着轻功上下纵跃,左顾右看。
朱长琮长身纵起,无声无息追了过去。
许小舟在窗外瞧见了郑宝儿含情脉脉的眼神,心头莫名烦乱,再也不想多看一眼。
刚一离开那院子,他一拳打在一个柱子上,心道:“老子有病才来这一趟!“
再回去时,来时的路却全忘了,他在院中来回穿梭,经过一个凉亭时,身后掠过一阵风声,他暗道”不好“,当下加紧脚程。
前方出现一条内河,穿过小桥后,是一个大院,大门紧闭着,门前有一颗粗大的沙枣树,他来不及多想,纵身跳了进去。
这院子构造简单,全黑着灯,他四下寻着出路,来到一片花园里,地上开着大朵大朵的花,修葺着假山凉亭。
他急匆匆走着,不防备与一个人不期而遇。
这人站在一大株花树下,猛的出来吓了许小舟心中一惊,忙跳开一大步。
这才看清对方是一个约莫三十岁的妇人,穿着绸缎长袍,容貌秀丽,双目圆睁,怔怔地望着他,不知是他错觉还是为何,她眸中竟湛湛生出泪光。
这时,匆匆跑来一个丫鬟,道:“娘娘,小王爷在门外就见,问可有外人闯入?“
刚言毕,一抬头看到许小舟,不由的惊呼一声。
这妇人目光闪烁,胸口起伏,嘴唇隐隐颤抖,但她很快沉静下来,沉声道:“带这位公子去后殿,莫让人瞧见。”
“是。”丫鬟垂着手,快步走到许小舟身边,欠身道:“公子随我来。”
许小舟惊疑甫定,但也察觉这妇人不会害自己,忙跟上了丫鬟。
等了许久,大门打开,朱长琮深吸一口气,踱步其中。
他已有一阵子未来。
这次漏夜前往,实属意外,那擅闯都护府的人过了这内河竟消失无踪,外面侍卫们已开始四处搜索。
这里,只有他来了。
丫鬟们簇拥着妇人站在院中,她还未睡。
“额娘。”他低声道。
妇人望着朱长琮的脸,柔声道:“我儿……何事要深夜前来?
朱长琮却垂眸,拱手道:“额娘这里可发现可疑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