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乡,雾重烟轻。
月光洒满院落,一个黄衣少女信步走出院门,她刚见过昙花盛开的奇景,心中激动,左右睡不着,便出来走走。
魏家宅院极大,假山月门,曲径通幽,灯笼挂在屋角发着幽光,她不觉走远了。
“……与奴吹散月边云,照见负心人。”
万籁俱寂中,飘来一阵凄切微弱的歌声,断断续续,如泣如诉。
黄衣少女顺着声音寻去,来到一处偏僻假山处,藤蔓丛生,竹林森森,声音却终止了。
她正疑惑,一个嘶哑的声音在上方道:“小姑娘……”
这一声,只吓得她连后退几步,这才抬头看,枝枝桠桠,树木葱郁,哪儿见人影?
“你走近些,我就在树上。”那声音又道。
“前辈,我怎么瞧不见您?”黄衣少女声音清脆,隐有害怕之意,但仍是礼貌有礼。
“往前走,树里边。”
黄衣少女提着胆子走了几步,这时明月当空,照着四下清明,只见郁郁葱葱的大树中间,缠绕着许多藤蔓,而那藤蔓中站着一个人。
再走近些,她不由得“啊”叫出声。
那是一个妇人,藤蔓从她的四肢、身体中穿过,接着往上生长,缠在一旁的大树上,看情形这些藤蔓仿佛与她长为一体似的。
她面容枯槁,藤蔓却生机勃勃,像是拿她做了养分、沃土。
“呵~不要怕,你不是魏家的人对不对?你是谁?我拜托你一事可好?“
妇人的眼睛清亮,语气孱弱却不质疑。
这黄衣少女叫郑宝儿。
她是武林盟主郑乾的女儿,年芳12岁,因父母隐居于江南,平日里鲜在江湖中走动,一家人在武秀峰下的一处庄园中过着逍遥日子。
虽父母武功甚高,她却最不喜打打杀杀,整日痴迷花草诗书、六艺。
这日听闻镇上大户魏家得了两株昙花,正是开花时节,魏家与父亲郑乾有些交情,她便来魏家小住几日。
当晚便见昙花盛开,花瓣一片片绽开,幽香四溢,如月下美人婀娜来,果真是世上奇景,可很快花瓣萎缩,兀自凋零了。
郑宝儿少女心思,心细如发,磋叹芳韵易逝,何其短暂,越是绚烂夺目,越是苦短,倒不如不起眼的青草来的长久。
她踏月夜行,没想到会遇到这样一个长在树中的人。
郑宝儿见她痛苦难耐,身体赢弱,轻声说:“前辈叫我宝儿即可,我不是魏家人,只是来此借住几日,前辈有如何在此处?魏老爷可知晓么?”
“不要提那个负心汉!就是他,害得我如此受苦!只恨我遭他暗算至此,不能亲手杀了他,只期盼我师父能替我报仇血恨!”
妇人神情激动,眉目凶狠,身子颤动时连着藤蔓也一阵晃动。
郑宝儿到底是个小姑娘,见此情形心中一慌,从袖袍中立刻蹿出一只雪白之物,朝妇人扑去。
“雪团,回来!”她疾喝一声,那雪团从树枝上又跃回她怀中。
这雪团是一只红眼雪貂,身长不满一尺,眼射红光,爪子甚是锐利,动作灵敏,快如闪电,自小由郑宝儿养大,颇通人性,见她紧张,立刻便要扑向对方。
郑宝儿虽见这妇人可怖,可怜悯之心更甚,又听她言下之意是魏老爷害她如此,可魏老爷乃清溪镇有名的书香世家,年轻时中了举人,返乡做了闲职,又经营多家药铺,人品德高望重,儒雅倜傥。家中种了大片兰花,人如兰竹,高风亮节,怎会做下如此恶毒阴狠之事?
树中的妇人见她秀眉微簇,似是不信,又知现在不交代后事,怕是再无机会,便缓缓将旧事说出。
这妇人名唤符秋音,五年前,魏青山在嘉兴之地与她偶遇,那时她待字闺中,虽是小门小户,也是父母疼爱的娇娇女儿。
魏青山自称对她一见钟情,尚未婚配,两人便私定终身,在一起私下厮守半月后,他不辞而别。
幸亏她留了个心眼儿,在他书信中得知他家乡所在,便瞒着父母前来寻找。
她千辛万苦打听到他的住处,敲开门后才知他早已结婚生子,先前的山盟海誓不过是哄骗她罢了。
她羞愤难当,欲投河自尽,被紫烟夫人所救,她到了紫鸠宫,苦练武艺三年武艺,学成后下山。
三年前,她完成师父交办的任务后,直奔魏宅,逼着魏青山自行选择,要么跟她走,要么她杀他全家。
她本打算不论魏青山如何选择,她都不会放过他,但魏青山当即选择跟她走,一到只有两人的地方他便痛哭流涕,诉说自己的不得已。
女子多是耳根子软,放松警惕后反被魏青山下了毒,将她带到府中这处隐蔽地方。
这魏青山善侍弄花草植物,他用刀刺穿她的身躯,穿过五株藤蔓幼苗,养了两年,平日里一个让一个哑奴看着她,严禁宅院里的人接近此地。
这几日不知怎的,或许魏青山来看过她几次,见她奄奄一息,行将就木,便不让哑奴守着了。
这日,她知自己时日不多,见天上月光清亮,忍不住悲从中来,叹自己识人不清,一错再错,不想却引来了一个小丫头,便死马当活马医脱身。
郑宝儿直听的全身颤抖,万分气愤,声音哽咽着道:“前辈你且在这儿等着,我去找只斧子救你出来。”
“没用了,我在这树中还勉强活一会儿,你把这些吃人的藤条从我体内弄出来,我马上就死啦,你过来些,我告诉你一件极重要的事……”
妇人说了一会儿话便气喘吁吁,额头泛着汗水,但她仍是强撑着。
郑宝儿不忍心她如此受苦吃力,忙上前,柔声道:“前辈您说吧,宝儿自当竭尽全力帮您办成。”
“也不会亏了你,事成之后我师父自会给你许多好处……你听好了,你去魏青山书房中将他案头的玉印拿到,然后到庐山上的紫鸠宫,交给我师父紫烟夫人,且告诉她一句话,秋音被报仇所误……此事你不可告诉旁人,小姑娘,我阅人无数,一见你便知你是心地善良之人,一双清目,毫无戾气,不知我所料可对,可以性命相托?“
这妇人说完头已是支撑不住,眼看就要油灯枯尽,双目却发出期盼的光,用力抬着眼皮望着郑宝儿。
“好,“郑宝儿脱口而出,上前握住了她的枯手,”宝儿自当尽心去办,可这紫鸠宫在庐山何处?我尚未独自离家,怕是找不到。“
妇人紧紧回握她的手,微微颤抖,凌乱的黑发披散着像是藤蔓的触须一般,遮住了她枯瘦的脸:“好丫头,你到了庐山地界,发间系一个紫纱,自有人过来引你过去……只是你到魏青山书房拿玉印时,要万万小心,断不可被人发现,不然,不然……“
她艰难说着,声音渐小,后来再难发出声音,头歪在一旁,竟是死去了。
郑宝儿家境富裕,娇柔尊贵,健康快活,长至十二岁,除了见到街头的落魄乞丐辛苦,再未见过什么悲苦之事。
今日所见所闻简直骇人听闻,她性情易感,极善设身处地,替人着想,一个大活人被藤蔓穿过身体,日复一日以血肉供养,那其中的疼痛和无助该有多深?
而这将她困住之人,心思也当真歹毒,可在人前又是道貌岸然,一派和善!
郑宝儿长长作揖后,辞别妇人的尸首,往回走去。
这已是夜深时分,四下安静,她轻声走着,脑中盘旋着这几日如何去魏青山书房中取物,不觉间已是到了正院附近。
一个守夜的丫鬟打着哈欠走出来,径直朝厨房走去,门虚掩着。
郑宝儿没做多想,悄身闪了进去。
书房在寝殿的一旁,几间屋子都黑漆漆的,想来都已沉睡。
她摸黑打开书房的门闩,跳了进去,书房里一团黑,过了会儿才借着月光看清书桌的位置。
上面摆着几本书,文房四宝,一个方方正正的东西放在一旁,郑宝儿拿到手中,丝丝冰凉传来,地下是看不清的印记,看来正是符秋音说的玉印,她微微一笑,收在怀中。
这时,她听到一阵脚步声传来,一个人影端着一盏马灯已到了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