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破晓,室内攒了一夜的暖意,甚是令人留恋。
朱皓佑坐在床沿上,双手撑在床的两侧,低着头。
金黄色的丝绸寝衣泛着光泽,头发乌黑,斜入发际的清秀眉峰微蹙着,如青黛一般出现在白净的脸上。
他仍闭着眼。
声线慵懒:“几时了?”
“陛下,卯时了。“
杨灵一身粉梅色宫裙,芙蓉花点缀其间,若隐若现,削肩细腰,神色温婉,声音更是不疾不徐,让人听了无比的舒服。
朱皓佑一听时辰,下定决心般离开了床,双臂打开,等着更衣。
杨灵走近他,素手轻柔地褪去他的寝衣,又轻轻的替他换上朝服龙袍,系腰带时,她双手环着他的腰,紧紧贴着他,又不碰到他的身体,动作舒缓流畅。
整好衣衫,朱皓佑这才驱走睡意,睁开眼看了看眼前的女人。
她低垂着眼,脸色淡然,青丝挽起,木兰花簪插在光滑的低髻上,脸上擦着胭脂,玉口嫣红,已是早已装扮好了的。
他问道:“你几时起的?不困么?”
“臣妾习惯了,陛下在我屋里时,我自应早起,好服侍陛下,陛下不在时,臣妾身兼管理后宫之职,事事需要定夺打理,也是要早些起的。“
朱皓佑想了想,道:“不知为何,你这番话,突然让朕想起了朕的姐姐,她也是一刻也闲不住的人,我曾问她如何做到日日早起,你猜她怎么说?“
杨灵抬眸,浅笑着等着他接着说。
“她说:心里有心愿未达成,自然睡不着。”
朱皓佑说完,笑了一声,而后表情却是严肃了些,适才慵懒放松的神情一扫而光,君王之气油然而生。
他长出一口气,走出了灵馨宫。
杨灵把窗打开,一室的暖意换进清新之气,屋檐上空,是灰白色的天空。
她望了一会儿,唤了一声:“把汤端来吧。”
贴身宫女碧悦端来一个黄青色的瓷碗,里边是黑黝黝的半碗汤药。
杨灵坐下,端起碗一口气喝下。
碧悦咬了咬唇,欲言又止,终是忍不住问道:“娘娘,奴婢不明白,旁人都想法子生个一儿半女,您偏偏每次都喝这避子汤,若是娘娘有了皇子,就凭陛下对娘娘的宠爱,后宫之内谁还能比过娘娘您啊。“
杨灵把碗放在桌上,冷声严厉地道:“住嘴!再说这种话,本宫定不轻饶你!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是啊,这世上还有谁,知道她的心意?
又有谁理解她的苦心?
她心中的苦楚,天知地知,无人可知!
“你以为有了孩子是锦上添花么?你可知陛下是如何登基的?他最怕的又是什么?景王为何被满门抄斩?就是因为当今陛下最怕两个字:谋逆!“
杨灵站起来,衣袖在空中挥了挥,一改往日的婉约,眉宇间隐隐有悲愤狠辣之意。
她嗓音低沉。
“本宫是后宫的代管者,本宫的哥哥在朝中手握兵权,若本宫再得个一男半女,好处都让本宫兄妹俩占了,且不说会引得朝中多少明枪暗箭,就是陛下自个儿,也是会忌惮的!“
碧悦一脸讶然,“娘娘,陛下不会如此吧?陛下很是宠爱娘娘您呢。”
杨灵冷笑,哼了一声,“本宫既然要的是他的宠爱,就不会要别的,本宫才不想母凭子贵,更没想过待年老色衰后有个依仗,本宫不需要这些,完全不用!“
她声音凄厉,半晌,叹口气,又斜斜望着门外,轻声道:”本宫要的是这最好的岁月里,我是最特别的,和他并肩站在一起,让他尊着,敬着,感激着,不嫌弃,不轻视,不容人小觑的人!“
早朝散了,一色身着朝服的大臣鱼贯而出。
三五成群,低声细语。
这些人中,却有一个卓然不群的身影独自走着,高大挺拔的身姿,一眼就让人认出。
郑乾虽是郑家军后人,军功赫赫,颇得圣上器重。
但他出身草莽,又在朝中毫无根基,更无人脉关系,故这些官场老手们皆不愿与他过多交往,有些走的近的,也是君子之交,保持观望态势。
而郑乾又不屑官场之道,因不论谋权、谋人、谋事,都有游戏规则,以利害为根基,以或尽忠或谋事或献媚为手段,皆须压抑自身的本性,需时刻保持警醒,顺局势而为。
他半生随性生活,在青天寨说一不二,凭本事坐其位,如今让他为了官道顺畅,与人假意奉承,实在不是他本性。
他英俊桀骜的侧脸清冷如冰,脚步迈得很大,很快就甩开一众人,消失在殿宇拐角处。
寂静的窄道上,站着一个身影,似是等了许久,一见到他,立刻上前施礼:
“郑将军,昭仪请您过去叙话。”
碧悦垂首说道。
郑乾皱眉,怔了片刻,沉声道:“走吧。”
每每他下朝,十有八九就会被杨灵召去叙话。
他虽狂傲,但骨子里却极其忠君,杨灵如今是圣上的女人,是宫中的昭仪,亦是他的主子。
她是君,他为臣。
君之言,若无触及他的底线,他定是赴汤蹈火也要去做。
更何况,杨灵是他的义妹,她派身边人来请他叙话而已,他即便心中已有厌烦之意,也是随之前往。
叙话,无非是闲聊家常,嘘寒问暖,让他吃她亲手做的点心,请他看她新学的诗画。
今日亦然。
灵馨阁燃着冷香,杨灵一身素净月白纱罩裙,青丝高高挽起,露出清秀的脸,乍一看,倒是极其清丽的。
她知道,她这位郑大哥偏爱这样的打扮,亦或者说,偏爱某个人这般打扮。
他还未至,她就守在门口,身后的宫女端着一碗人参雪莲汤,冒着热气。
一见他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她就走出了门外,柔声道:“哥哥,你来啦!”
郑乾欲行礼,杨灵却忙道:
“哥哥每次都这般见外做甚,我这宫里又没外人,哥哥,你快进来,辽宁巡抚派人送来一支山中老参,哥哥你时时需去边关之地征战,伤痛难免,趁着刚开春,滋补强身,效果最好。”
郑乾接过杨灵递上来的参汤,沉声道:“多谢杨昭仪。”
杨灵见他一口气喝下,露出欣慰的笑,又请他坐下,叙了几句话。
郑乾数度想开口走,可见她兴致勃勃,只得端坐着听着。
末了,他起身要走时,杨灵又拿过一套青色锦织长衫,袖口的仙鹤白云图案逼真大气,针脚细密。
“哥哥,这是灵儿新做的衣衫,过两日天暖些了,你就能穿了。”
郑乾嘴角牵出一抹笑,接过,道:
“我府上衣服多的是,这种活计,灵妹往后不要做了。”
“那不一样,郑大哥你又没娶妻,做妹妹的自然要多为你操着心,对了哥哥,我在城中大户人家中瞧了几户相貌品性都不错的女子,明日我让碧悦给你送去画像,你年龄长了,也该成家了。”
郑乾缓出一口气,脸色已有些不耐,道:“此事就不劳灵妹费心了,臣告退。”
郑乾沉着脸快步走出宫墙,他总觉得杨灵变了,却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记得他从青天寨的巨瀑悬崖落下,被海水冲到她的渔村,那时她连抬头望他一眼都不敢,羞怯又柔弱。
不知何时起,她虽依旧是柔弱的,但骨子里的倔强越来越明显。
看似温和却颇有主见。
那晚,她脱光衣服抱着他的疯狂,更是让他无所适从。
宫门外,两辆高大奢华马车停在那里。
两个官员还未走,在马车后面说着话。
郑乾往侧边道上走去,却还是听见了他们的低语。
他常年习武,耳力更是异于常人。
“侯侍郎,如今杨昭仪在后宫独大,她的义兄又有军功,掌管郑家军,两人一里一外,都受圣上看重,你我二人是不是要寻机会与杨昭仪的义兄多走动走动?”
“尚书大人所言极是,我也是这般想的,朝中局势已定,我们是要顺势而为啊……“
郑乾心中一阵烦闷,黑着脸,快步走开。
侍从牵着他的马等着他,他翻身上马,痛击一下马身,急奔而出。
程诺在家中过了一段舒坦日子,每日便是吃喝睡。
母亲也是看不下去了,给她请了绣娘,日日逼着着她练女红,还总是有年长之妇女登门,为程府的“义女“看相。
一日,夜里。
她关好门,让爹娘好生坐着,然后从箱子里拖出来一大包的金银珠宝,每一件都是上等的好货,还有厚厚一沓的银票。
她坐在爹娘对面,望着他们惊讶的面孔道:
“爹娘,我知道我无论如何也不做了你们心中的模样了,女儿混在江湖多年,江湖习性是万万改不了了,如今我们一家整整齐齐都在,又团聚在一起,已是上天给的莫大福分,至于早日成家,学做贤良淑德的妻子,女儿怕是做不来了,不过请爹娘放心,遇到心仪之人,女儿也不会放过的,姻缘姻缘,讲究的就是一个缘分,急不来。”
“而且,我们家从今往后都不用担心财物问题,女儿在大礼国时无意中得了数不清的财宝,这辈子花不完的。“
”爹娘也许不知,女儿虽不会那些女儿家的东西,但我的武功高着呢,这要放在江湖上,那也该是响当当的人物,所以,女儿打算四处走走,待我踏遍中原江南之地,就跟爹娘相守到老。“
程诺一口气说完,爹娘面面相觑。
程诺一掌劈开身下的雕花凳子,道:“女儿功夫厉害吧?行走江湖绝对没问题!这椅子忒不好看,我早想换个好些的。“
程父似乎眼前一黑,闭了闭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罢了,罢了,想我书生门第,竟养出一个江湖儿女。“
程母接着道:“那还不是她自小离家,在江湖上长大,你我又何曾教她养她?诺儿有一点说的对,你被降罪之时,差点就天人相隔,现在一家人整整齐齐的,旁的都是多出来的福分,女儿想做什么,就随她去吧。“
程父起身,摇摇头,一言不发,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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