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一直蹲在地上吃野果子,眼珠子滴溜乱转的白猴,此时呲牙咧嘴,挥着长臂向她扑来。
程诺的双手双腿都紧紧攀附着铁链,正用力的往上爬。
侧头一看,正和那白猴凶狠的大眼珠子对上,大吃一惊,身体却敏捷地朝后翻去,只留双腿紧紧缠着铁链。
那白猴一击未中,身子又因在半空中未有着落,长臂胡乱往上一抓,正好抓住了那老妪垂落下来的残腿。
一人一猴,齐齐往下坠去。
程诺倒挂着,再难躲开,跟着他们一起跌落下来。
因有防备,程诺在空中足点石壁,坠地之势减缓,可即便如此,她的腰还是被青石硌的生疼。
她揉着腰,哎呦着爬了起来,看到那老妪斜斜躺在石壁一旁,血流了一脸,映着她花白杂草般的头发,更加的可怜可怖。
程诺皱了皱眉,想要去看她的伤情,可转念一想:“这老太婆真是狡猾恶毒的很,若是我跌下去,而她又到了地面,先害了若湛,又留我在这窟洞中自生自灭……咦!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幸亏我机灵!”
思及此,她再不愿多看那老妪一眼!
洞上方,段若湛正用力拉着铁链,力道突然一松,他的不由的倒退数步方停下,这时他趴在洞口,焦急地喊着程诺,并重新将铁链放下。
程诺耳中听着若湛关切的声音,心中一暖,快速朝铁链的位置移去,刚一迈腿,脚踝就被人紧紧抓住!
她蹙眉回头看,那老妪醒来,一只粗糙不堪如鸡爪般的手牢牢握住了她的腿,程诺一阵厌恶,举起手朝老妪头上斩去。
“无心阁……”
掌未到,老妪虚弱且嘶哑的话阻止了她。
她听的分明,无心阁三个字直击她心,往事瞬间出现在脑中,头顶上方段若湛的呼喊声也恍惚起来。
“你说什么?”她低声问。
“你……是无心阁的人?你的手腕处那个标记……你是中原人士,为何也到了此地?……小丫头,我们是同门啊。”
说着,她抬起了她的右手,手腕处果然有一个和她一样的标记。
程诺小时候被强行烙上印记的痛苦记忆涌来,脚下用力挣开她的束缚,嫌恶地说:“谁要做你同门?”
说完朝段若湛喊了一声:“若湛,我现在上去!”
“呵呵……咳咳……”许是摔伤严重,老妪冷笑几下后咳了起来,缕缕血从嘴角渗出,她急促地说:“小丫头,不要走……你听我说,我不行了,我再也出不去了……”
她费力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经书,笑着递给程诺,她的牙齿脱落的厉害,一张口,焦黑残缺,说不出古怪凄惨。
段若湛见程诺迟迟不上来,喊道:“程诺,你怎么了?我下去找你……”
“别让他下来!我有话对你说。”老妪严肃地说,语气坚决。
程诺看她表情肃然,心想且听她一言,抬头朗声说:“若湛,你不用下来,我随后就上去。”
“好,你小心。”段若湛声音温和,传到这石窟中回声不断。
程诺只觉的四周尽是他的声音,其中似有期盼她快点上去之意,胸腔中满怀柔情,脸色也明朗起来,在洞口上方光线的映衬下,越发的清丽娇媚。
她的女儿之态尽收老妪眼底,那老妪嘿嘿一笑,说:“真是美的很呐!以后哪个男子不爱?你可要好好珍惜你的容貌,别人爱你,疼你,切莫放到心上……咳咳……若你真爱一个人,付出五分就好,不!一分半分即可!你越是爱一个人,越看不清他……”
“老施主,你有要紧话就快说,我不怪你啦,要么我们一同上去,出去再说。”她听这老妪说什么爱呀情呀,只觉得难堪害臊。
她这个年纪,情窦还未开,又从小流落在外,缺乏母亲关爱嘱托,大咧咧的紧。
只是今日被段若湛发觉自己的女子身份,莫名的总是扭捏不自然起来。
“好、好,小丫头,老太婆我不行啦,骨头摔碎了,活不了啦……这经书你好生拿着,这里面有我对你说的去古滇国遗迹的地图,我那负心的男人若是知道他当年,胡乱塞给我的一本经书才有真正的地图,怕是要气死了哈哈……咳咳。”
她一笑就大咳起来,口中的血流的更多。
程诺不忍,伸手扶起她,却被她一把抓住胳膊,黯淡的眼眸倏然发出镊人的光。
盯着她说:“你发誓,不可让第二人看此经书,特别是男人!你出去后,若是能找到那地方,拿了珍宝,就回来给我修一个墓,找不到也无妨,你就把它烧了。”
老妪的手指如铁,抓的她生疼,受此重伤还有这样的力道,年轻时怕是更厉害,怪不得当年能和天音寺的一众上师交手多时。
程诺对什么经书什么古滇国遗迹没多大兴趣,随手接过那本经书放进贴身衣物中。
“听清楚没有?快发誓……”老妪的手突然松了,目光殷殷期待地望着她。
程诺还是少年,从未这样被人生死重托,无比郑重且期待地托给她一件事,脸色有些茫然地说:“我发誓,绝不人第二人看到经书,特别是男人!等我找到宝藏发财了,给你修一个威风华丽的大墓……”
她兀自说着,却不知那老妪凄然一笑,慢慢的没了动静,蒙着一层灰似的双目圆睁,直勾勾看着洞窟上方的天空。
程诺怔怔地看着毫无生机的瘦弱老妪,心中对她的痛恨尽散,一股她说不清的情绪让她心情颇为沉重。
即便是小时遭坏人拐走,又经历“无心阁”那貌美女子的惊吓,后来和张爷爷走散,她也只是恐惧、焦急,从未有过沉重之感。
这是什么一种感觉呢?
她不知,多少年后,她才能明白其中的情愫: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她轻轻的合上那老妪的眼睛,一把抓住铁链摇了摇,待上面收紧后,她抬脚轻松返回地面。
这时已近黄昏,日头西沉,昏黄的夕阳笼在山林之上,笼在两人的身上,如度了一层金光似的朦胧美丽。
段若湛伸出手把她拉上来,低声关切问道:“发生了何事?你们怎么又跌了下去?那老施主呢?”
程诺没有像往常那般伶牙俐齿,别人说什么,马上就答过去,想了想,才道:“她死了,没抓牢铁链和我一同掉了下去,她撞在石壁上。”
“啊。”段若湛面有悲色,忍不住轻呼。
程诺没有说那老妪本想加害他俩,阴错阳差害了自己,她大约心中也为她的死感伤,就不忍再破坏她的形象,况且,死则死矣,还有什么好妄议的?
程诺虽不似段若湛心怀众生,菩萨心肠,但她也总愿意原谅别人,若是这人冒犯了她,但他认了错,甚至如这般死了,那她更不愿去多计较。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把老妪甩到脑后,这才注意到段若湛,他的月白僧袍胸口处渗出点点血迹,他皮肤白净,五官深刻,此时更显的苍白,俊逸的面孔隐隐有痛苦之色。
“若湛,你怎么了?”程诺扶住了他的肩,伸手去摸向他的衣襟,准备查看他的伤势。
她一脸的焦急,动作自然,浑然忘了她的女子身份对方已知,还当是以前的师兄弟相处模式。
段若湛被那老妪重击,似是强忍疼痛到现在,此刻有些受不住,此时他蹙眉苦撑,尽力让自己站稳。
她的手触到了他坚实的胸膛,肌肤的温热触感让她猛然一惊,心中一阵懊恼,急急缩回了手,连另一只扶在他肩膀上的手也立刻收回,连退两步。
段若湛也是一震,脊背挺直,呼吸有些紊乱,但一向平静如雕塑的脸上有了明显的波动。
但还没等两人平静下来,段若湛眼前一晃,晕了过去,那老妪试探他是否敢赴死时,下了狠力,他的肋骨被打断两根,若不是他勤加修行,身体健壮,恐怕早撑不下去了。
程诺大惊,见他好好的突然晕倒,又不知他伤势如何,跪身在地,搂着他的头,焦急地喊:“段若湛!段若湛!”
远远的有嘈杂声,她充耳不闻,直到身后一人说道:“程诺,你在干什么?”她回过头来,惊讶地看到扎布正凶巴巴地看着她,他的身后是另外几个师兄弟。
“段师兄受伤了。”她站起身,着急地说。
那几人只是扫了一眼地上的段若湛,就将目光牢牢锁在程诺身上,眼睛个个睁的很大,似是头一回看见她。
“你、你、你是女人!”扎布胖圆的脸上,肥肉抖动,小眼睛发着不可思议的精光,其他几个师兄弟俱是一脸难以置信。
“糟了!”程诺叫苦不迭,身子不由的缩了缩,可她马上梗起脖子,大声说:“喂,你们,还不快把段师兄抬回去,没看到他受伤了吗?”
几人这才回过神,七手八脚带段若湛回了天音寺前殿。
因为段若湛是寺中贵人,上师听闻他受伤严重,亲自过来帮他医治,并迅速派人通知段王爷前来。
段若湛的主殿内,人色匆忙,神情肃穆。
程诺已换了衣服,站在殿外看众人忙碌,无人注意到她。
不多时,段王爷匆匆赶来,上师亲自迎着他去看段若湛,屋门关闭,里边的动静再无从知晓。
门开了,程诺被唤了进去。
她站在屋内,眼睛往床上瞅去,段若湛如睡着一般,面色如水,如玉,那般安静,程诺在心中一直念着:段若湛,你怎么还不醒来?
“程小师傅,你和我儿到后山遭遇了什么?为何他受伤这么严重?”
段王爷身形高大,玉面长脸,眉眼和段若湛很像,气质儒雅,虽然焦急,但语调温和,举止高贵,程诺七上八下的心说不出的亲切。
她垂下眼,眼波涟动,心道:“死去的老妪和天音寺有莫大仇恨,若是被师傅他们知道她就是二十年前那个差点毁了寺院的女子,不定会怎么对待她的遗体,且她应是也不想见到他们。”
就低声说自己和段若湛在后山不小心被棕熊攻击,跌落到山洞里,段师兄摔成重伤……
正说着,段若湛醒来,他睁开密睫如扇的眼睛,应是听到了她的一番言语,看了她一眼,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他知她的想法,却又不想欺骗师傅和父亲,只是不语。
“原来如此,段某在此谢过程小师傅搭救照顾小儿之恩……”段王爷一躬身,神态大方得体,礼节周全。
程诺正惶恐回礼,一旁的扎布突然说:“上师,程诺是个女的!”
众人一听,皆是吃惊,目光朝着她看来,程诺不由的握紧了拳头,脸涨红,凝眉低头。
这下,先前只是觉得她是文秀少年的众人,眼中的她是另一番模样,容貌秀丽之极,如明珠生晕,眉目间又有一股书卷的清气,活脱脱一个美丽少女无疑。
“荒唐!”上师一掌击在桌角上,众人回过神来。
“上师,程诺她……”段若湛挣扎着起身,准备说什么,又被上师挥手拦下。
“我天音寺是佛教重地,你竟然女扮男装混迹其中,坏我寺规,毁我寺风!你和一众佛门男子同吃同住,简直不知廉耻!荒唐至极!”上师动了震怒。
程诺本还忐忑,可听一向肃然持重的上师如此辱骂自己,猛然抬起头,神情倨傲。
“上师言重了,她不过是一个小姑娘,让她离开寺院即可,不必责罚与她,听说她还是我儿相救,带入寺中的,若论罪,我儿罪孽更甚,段某会把她安置妥当,上师切莫动怒伤身。”
一番话说的程诺差点落泪,低着头,泪花在打转,刚刚上师骂她、辱她,她不觉得委屈,可眼前这位和段若湛相像的长辈的话,让她委屈万分。
夜明星稀,程诺在偏殿里睡不着。
半夜,她悄悄走至段若湛的殿内,自从她身份被拆穿后,就再无和他说话的机会,她想去看看他伤有没有好些,还有一些她说不清的原因,让她小心翼翼过去瞧他。
屋内亮着灯,刚走进院子,一个严厉至极的声音训斥着,这个声音明明是段王爷的,可和之前温和的声音决然不同。
“你早知道她是个女孩是不是?你和她天天走那么近,天天混迹在一起,小小年纪,就学会藏姑娘!”
他每呵斥一句,程诺的心便剧烈地跳动一下,她知道段若湛仅仅是寄养在寺内,成年后就会回家娶妻生子。
这时听到段王爷的喝问,小小的脸上火烫火烫,难堪又无措,她年纪尚小,不知情爱是什么,但隐隐约约,也尝到了其中的甜蜜和苦涩。
“我没有!父亲,儿子也是今日才知她是女子,之前……我们只是师兄弟之情。”段若湛沉声辩解。
“你还嘴硬,天天混在一起,会不知?你可知你给我们段家丢了大脸,现如今别人都知你救回来一个女娃子,跟她朝夕相处,你多年的名节全毁了!你是什么身份?怪不得郡主每次来寺里清修小住,你都爱搭不理,这若是让郡主知道……”
“父亲,你说的什么?”段若湛声音有隐隐的恼怒。
但段王爷似乎更加动怒,“啪啪”两声,他竟扇在了段若湛脸上,气呼呼地说:“我打死你这个不孝子,我辛辛苦苦栽培你,你……”
只听又是几声沉重的耳光的声音,段若湛身受重伤,被打的忍不住痛喝出声音。
程诺从小得父母宠爱,别说动手打她,就是一个严厉的眼神和呵斥都让她难受半天,没想到段王爷对若湛这样心狠。
“他一定更是恨死了我,可明明刚才他还为我求情?”她在心中默默想道。
那每一个耳光似乎打在她身上一样痛楚,段若湛的痛呼更让她心碎不安。
似乎段王爷不止打在他脸上,胡乱捶打着他,程诺觉得若湛真是可怜之极,父亲这样对待自己,“可之前段王爷对若湛是极好的……”她想起曾齐说的门第之言,想那段王爷定是气极了才这样失控,“是我连累了你,若湛。“她在心里说。
“明日我便把她远远送走,你永远不要再和她见面!”段王爷怒气冲冲地说。
“可程诺还是一个孩子,无家可归,父亲不是说安置她吗?她才十四岁而已,你让她去哪里?”
“这你不用管,你只要保证永远不要见她就好。”
沉默。
片刻后,段若湛说:“父亲,不行,她的命是若湛救回来的,若湛要管她到底,等我们大些,我会送她回中原的家……”
“放肆!”又是一记重重的的耳光。
程诺不再听下去,转身就走,脚步发虚,可还是头也不回地朝寺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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