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了班,韦坚来找李泌商议,一进门,便发起牢骚:“坏事做多,夜行遇鬼,都不用咱们出招,便有人递刀。现下还没怎的,这大理寺的人还未出城呢,他便坐不住了,硬要给咱们扣上一个无故生波、大生冤狱、令圣上添忧的罪名。”
李泌则是见怪不怪的风淡云也轻:“也难怪他坐不住,原本这桩案子,外放推案、复审,一个八品的评事足矣,至多再加上一名六品司直,了不起便是五品寺正,已是到了头的。可是才刚大理寺竟然派了四品少卿去了,如此隆重,无异于圣上亲派钦差。这案子,不用办,结果已出。”
韦坚朝李泌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睛:“这事,是你搞出来的吧。要说还是你心疼为兄,知道为兄最不耐烦在那些陈年积案里淘金,便出了这么一个巧宗,既打了他的脸,又可顺势揪出金部乃至户部的把柄,接下来……”
“还真不是。”李泌否认。
韦坚不信,“我不信,不光我不信,适之和太子,恐怕也不信。对面那人,自然,也疑心。”
唉,他又何尝不知呢。
李泌很是头疼,这个刘一手,真是不按套路出招,自己只是把四方馆里那个与她不对付的几人的履历拿给她看,也稍稍指点了一下可以从哪处拉拢,比如这个案子,原是写个状子报到大理寺或刑部就妥了,他自会给相关人等打招呼,那么小的一个案子,任谁出面都能顺手办了,哪成想刘一手竟然来了这样一场七月飞雪,就此直达天庭。
却不想一石激起千层浪,倒好似是他们这一派等不及要对李林甫一派宣战了。
这一闹,打乱自己接下来的部署不说,还真是乱拳打死老师傅,然而,似乎也不是不行,至少可以让李林甫暂时消停些时日,而他们也有时间准备万全。
至于这桩案子,也必定速战速决。
恐怕,这才是她想要的。
没错,立竿见影。
正是刘一手所期的,因为方书翰拖不起,她刘一手也拖不起。
很快,案子水落石出。
大理寺与刑部两拨人同期抵达山阳县,两部合作,效率惊人。
当下便将一干人等分别关押,而后开棺验尸,虽说口角处的血迹和脑后淤痕也不甚清晰,但尸骨上的青黑,一验便知死于中毒。再将其生前仆人、同僚以及灾民和邻人一一寻回,取了口供,便知是被仆人与上司里应外合,先毒杀后伪装成自缢的,其仆人又在其箱笼中翻出账册、家信,特别是准备呈现给金部的揭发文稿后付之一拒,却因不小心在其旧衣上留下血迹,才成为其家人追凶的线索……”
“淮安太守系为主谋,山阳县尉、主簿等六人为同谋,仆人为正凶,以上六命抵一命,押解至方育昌坟前先施刑夹,而后一律处斩……”
“金部相关人等复核不实,且与淮安等地有贿收实据,一干人等革职抄家流放,遇赦不赦……”
“对清正不染的方育昌以太守规格厚葬,立碑以志,并赐其子方书翰宅邸金银,入太学、使其继绍书香,为国尽忠……”
于是,桀骜不驯外加闷葫芦人设的方书翰自此之后便对刘一手俯首听命,放着太学生的尊贵,一得了空还来四方馆给刘一手当马前卒,外人虽不知详情,也能参透一二,立时便觉得刘一手太厉害了,正是胸有激雷,面若平湖,弈棋和驭人,同样厉害。
这下轮到老孔坐不住了,当下便赶紧销了假,回来坐班。
而刘一手却摆起了架子,“我正要给你续假呢。五天,够不够?我觉得,不是很够,一来一返,再加上摆席办事,怎么也得十天,又赶上了旬休,索性就下月再来吧。”
这什么意思这是,我回来就是低头,我都低头了,你怎么还穷追不放呢。
孔桓德一脸委屈。
“你别委屈,你先前请假说是回乡祭扫,我查了一下值例,清明前,你已请假回乡了,你这祭扫,未免太勤了些。”刘一手一脸严肃。
孔桓德吞吞吐吐,“我,的确是回乡祭扫了,我祖父和大伯今春相继过世。”
“你祖父原有三子,你大伯和三叔皆无子女,唯你父亲虽英年早逝,却留你这一脉子息旺盛。如今你祖父与大伯相继病逝,身后事陷入僵局。族人不知该让谁来承继。按制,嫡长子为大宗,而你大伯无子且已过世,就应该移至二宗你父亲这房由你承嗣,是为‘祖死孙继’。可你三叔不愿意,求你祖母立他。你母亲便又闹起来,虽然你父亲过世,但你在啊,凭什么略过二房,另立三房?且你三叔病弱,人过四旬还未婚配,将来也是无子。你三叔却又说了,若现在立了你,将来他再有了孩子,岂不是要彼此争宗?你祖母便提出折衷的法是,便是将你过继给长房,这下,你三叔是没话说了,可族长又不同意了,因为按礼法长子或独子不能出继,你爹爹只有你一个孩子,既是长子又是独子,故不能过继,这是违礼的。但若移宗到二房三房,也不合礼法,因为大宗不可绝。现下此事争执不决,你祖父与伯父后事空悬,一直没有下葬,你去哪里祭扫?”
刘一手盯着孔桓德,老孔脸上一脑门的汗,心想我老家宅门里的事,她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刘一手暗笑,没想到啊,要不是李泌给的履历,哪能想到平日里抠门到底的老孔居然是一方巨户家的豪三代,只是这如山的家产,现在是看的见,花不到,也怪不得他总找机会回乡,可是没用啊,没脑子,跑断腿也没白搭。
“我,我也不是有意扯谎,而是……这种事总不好对外明说,且……”
刘一手撤了棋盘,展开画纸,提笔蘸墨,边画边说:“你有三个儿子,便将老大过继给你大伯,老三过继给三叔,自己带着老二留守本家,这样,你祖父的三子都有后嗣,家里大宗也没转移,也不违背礼制,你也没吃亏,更是占了实实在在的便宜,你娘亲和你祖母、你三叔,以及族中众人,便也没话了。“
纸上,跃然一张孔桓德三子长、仲、幼出继父辈长房、二房、三房的承嗣图,清晰简明,令人一目了然。
孔桓德满脸诧异,又有些喜泪洒出:“这样,果真能行吗?“
刘一手:“符合律例礼法,且有判例,都给你准备好了,还誊抄了两份,你将一份送到你族中族长面前,另一份送到县里,他们,自会照此办理。如此,便抓紧将后事办了吧。”
孔桓德喜出望外,“刘弈秋,不,刘总棋,若真能以此法解我家中之困,我必对你报以重谢!!”
刘一手笑了:“你倒不必谢我。有个人,实应该好好受你重谢才是。“
“是谁?“孔桓德一脸殷切:”不管是谁,我必备厚礼,一并感谢。“
刘一手拍了拍孔桓德的肩膀,像老友般玩笑着:“你家中妻子啊,若非她拼了性命帮你连生三子,我纵是想破头,也无破局之招。”
孔桓德先是一怔,随即一脸憨态地笑了。
这人,难怪她能令眼高于顶的马天元真心推荐,这人真是不错,实在可交,只是奇怪,自己家中的事,她怎么全知道啊?
刘一手才不管他心中如何纳闷呢,心道山人自有妙计,这还要感谢那个山人,只是,心里谢谢就行了,反正他又什么都不缺。
见孔有德开开心心离去,刘一手也松了口气。
如今,四方馆里四个与刘一手对立的老棋工,已然解决了三个,唯独剩下一个,刘一手却不想搭理,打算就那么晾着了。
即便巫友为“病好了”销了假重新回到馆中,刘一手也不给他安排棋局,也不排值,就那么冷着他。
巫友为终于绷不住了,主动来找刘一手,“都是馆中同僚,为何厚此薄彼?”
“因为你藏身幕后暗中撺掇大家抵制我。”刘一手吃着孔桓德送的御蝉香,唇齿含笑,面上却半分笑意也没有。
这倒是不容否认的事实。
巫友为也老实认了:“是,那是因为我也没有拥戴你的理由啊,就像现在老孔他们对你好,那也是你先帮了他们啊,所以……“
“所以我也应该帮你?“刘一手心想这人还真挺不要脸的,而且还堂而皇之的不要脸,”我还是有必要纠正你,我帮他们,并非是向他们示好,或者笼络人心,而是因为他们有实实在在的困难,作为同僚和上司,我出手相帮,是人情,也是本分。而你,非但没有困难,还比任何人都舒坦,大家同在四方下棋,有人是爱棋,有人是谋生,而你呢,是浑水摸鱼,把四方馆当成垫脚石、不要钱的茶馆,你在这里买卖消息、结交人脉,干的牙行介人的勾当,你给城中富户买卖昆仑奴、新罗婢,带着番客们去妓坊、赌馆,放眼长安城东西市的酒楼、成衣铺各处都有你的抽成,你这收入比通事舍人、比鸿胪寺卿都高,只几个月不接棋局,原是饿不死你,不过,若长期接触不到新的番客,你才会慌。”
饶是巫友为一肚子花花肠子,此时也是脚底发虚,手心冒汗,面前这位还不到十八岁的小娘子怎会有如此惊人的本事。
下棋就不说,那是天赋。
自己这些事,就是通事舍人和乔典仪也仅仅是听风捕影有个怀疑,她才来几天,怎么全都知道了,难不成是——巫友为当下便觉得周身寒意浸袭,难不成她是传说中的千牛卫备身所的“暗哨”?
若是如此,自己撺掇人跟她作对,那可真是找死。
不能慌,这与下棋一样,虚虚实实,莫被人以障眼法糊弄了去,于是他定了定神,又继续回怼:“断人财路,如杀人至亲,你就不怕引火上身吗?”
威胁?
刘一手笑笑,“我没想断人财路,只想让你思量一下,今日能如鱼得水,靠的是什么?”
靠什么?靠我脑子灵活,靠……巫友为有点智虑短路。
“靠的是大唐强盛,番客络绎,商机如海,你盆满钵满得益于此,只是世事纷繁,行止须明,国家安荣看似飘渺,实则与民生息息相关,所以,有些事,可以做,有些事,不能碰。”
巫友为定定地注视着刘一手,这是他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端详着对面这个身量纤柔却内蕴万千的女子。
这番话,颇有些气吞山河的豪迈劲儿,倒是极像她的棋风,一点儿都没有女子应有的气韵,偏偏就能打点在人的心窝上。
是啊,钱财,当然是好物,但若只是一味赚钱,积累的终究不过是一堆数字,或许是浑浑噩噩太久了,是该有人给他当头一喝,让他好好想想,有些事情,比敛财更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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