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重玄没有立即回答,大雪纷飞中他的面庞蒙上一层愁郁,夜色模糊住他的眼神,只余沙沙暗哑声响起。
“我认识的郁娘子是个聪明的女子,她会小心翼翼隐藏自己的情绪,会竭尽所能讨好别人,从不会让人觉得尖锐犀利,但是在与南廷玉相处时,她却不是这样,她露出了柔软又真实的心,有了脾气,有了情绪,也有了感情……”
郁娘下意识打断他的话:“那是因为当时的我想要离开他。”
“为什么想要离开他?”
“因为……”郁娘顿住,像是在说服萧重玄,也像是在说服自己,“因为皇家容不下我,东宫容不下我,宣家也容不下我,我过够了如临深渊、步步惊心的日子,只想要找一处偏隅之地,安心自在生活。”
萧重玄闻言,没有紧逼她,只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他见她和南廷玉相处的场景,只一眼就能看出来她对南廷玉有情,南廷玉亦是。
她是因为动了感情,学不会隐忍,不愿再算计,变得有期盼,希望南廷玉也能回应她的心意一两分,可偏偏那位太子殿下年少轻狂、权欲仇恨熏心,应是在一次又一次的阴谋算计中,践踏了她的心意,她才对他失望至极,决计要离开他。
他在龙船上时,见到她被宣家母女设计陷害,又从苗苗口里打听到她以往的事情,知晓她的所经所历,这才明白她口中“过得很好”只是在安慰他。
其实她过得一点都不好。
可她还是那么善良,不愿意让他担心,将委屈都隐藏住。
她越善良,他心里便越愧疚,想着无论如何,拼上性命也要带她离开。甚至,在离开前,他大逆不道,违背君臣之道,刺了南廷玉一箭。
只为替她报以往的仇。
郁娘见萧重玄一直没开口,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她低下头,盯着脚尖,二人的身影落在石板上,衣摆随风晃动,触碰又分离。
身后的雪越下越大,不知不觉走回客栈。
郁娘摘掉身上落满积雪的大氅,脸色白如薄纸,她回应着萧重玄先前的话:“我一直在往前看,余下的事就交给时间,我想,时间是最好的忘忧草……”
萧重玄眼神一亮,一直绷紧的脸部线条放缓,温和道:“嗯。”
进了屋,二人坐在火盆子前,喝着暖茶回温。
郁娘忽然想到前些时日听到的事,担忧道:“鸾州知府以谋反罪被问斩了,他与你是不是都是皇帝的人……”她很害怕启明帝要杀人灭口。
萧重玄宽慰道:“他与我不一样,皇帝惩治他,不仅是要杀人灭口,也是因为他本身就做了许多恶事,皇帝顺势让他背锅,除掉他。我……目前还在为皇帝做事……”所以他还有利用价值,皇帝不会轻易杀了他。
郁娘诧然,旋即若有所思道:“你组建的那支商队……”难怪他与图门族厮杀多年,竟还愿意与图门族做生意,原来是因为他是卧底!
萧重玄笑着压低声音,做了个噤声手势:“嗯,所以这事要……嘘……”
郁娘乖乖点头:“那你平日要更加小心了。”
“嗯。”
二人又聊了会儿,萧重玄起身话了告别,他若今日不走,等雪下大了,四方封道,一时难以离开。
郁娘没留住他,只好道:“下一次你过来,要多留几天。”
“好。”
萧重玄坐上马车,冒雪离去,车内有郁娘为他准备的汤婆子和包袱。
他打开包袱,看到里面塞满干粮和糕点,唇角倏而笑了下,这时,看到干粮下放着一个黑色盒子,拿起来发现正是他今日送给郁娘的红宝石璎珞。
她竟又悄悄还给他了。他握着璎珞,帘帐晃动中,风雪涌进来,如刀子般扑在脸上。
不知何时她才能真正接纳他。
马车消失在风雪尽头,郁娘收回视线,打着哈欠去休息,转身看到桌子上落下一黑色钱袋子。这是萧重玄钱袋子。
她明明说了不需要,他却还是悄悄留下银子给她。
她拿起钱袋子,心中五味杂陈。
·
都城也下起了雪。
一夜过去,白雪皑皑,千里素裹。
火火是长乐宫最早起来的,它在雪地上转圈打滚,玩得不亦乐乎,整个长乐宫的雪地都布满它的狗爪印,玩累了,它跑到军医苑去。
裴元清刚开门,就看它顶着满身的雪走进屋里。它坏得很,非要在暖和和的屋里才抖掉身上的雪,裴元清气得只摇头。
这段时间,它每日都哼哼唧唧围绕着裴元清转,尤其是看到裴元清拿出银针,它更是乖巧坐到裴元清身边,等着他给它扎针。
裴元清哭笑不得,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直到突然想到,郁娘曾经说过的话。
“火火,等你好了,我就来接你。”
它是不是以为郁娘没来接它,是因为它的病还没有好?
所以它才每日来军医苑,哼哼唧唧求他扎针?
它明明以前很害怕扎针的啊。
思及此,一股酸涩忽然涌上心头,裴元清看着外面覆着的层层白雪,眼眶悄悄红了,怅然道:“火火,你也想郁娘子了吗?”
不知道郁娘现在去哪儿,又在做些什么。
·
两年后。
兰西,乞巧节。
这日,街头枝丫挂满乞巧结和织绣,入夜每家每户点上灯笼,整座城陷入到喜庆欢悦的氛围中。年轻男女面上覆着面具,无畏身份和尊卑,走到街上自在惬意游玩。
兰西民风较为开放,有些男女甚至在街上看对眼了,可以当场交换面具,以做定情信物。
医馆打烊,郁娘捶着腰背,本想早点休息,结果被两个女学徒拉着去街上游玩。
海月笑道:“杨娘子,今日乞巧节那般热闹,你怎么能不去看一眼?”
四惢:“是啊,杨娘子你年轻貌美,何必过苦行僧一样的日子。”
郁娘常以帷帽示人,只是总会出纰漏,医馆里的医师和学徒大都见过她的容貌,有些病人也见过,好在这些人都是普通百姓,见了她也无大碍。
海月叹道:“我若有杨娘子你这样的容颜,恨不得每天都要过乞巧节。”
四惢在一旁狂点头。
郁娘:“……”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海月和四惢又对视一眼,促狭道:“你是不是怕被丛老板知道了,他会生气?你放心,我们不会跟丛老板说的!”
“丛老板这个月都没有准时来见杨娘子你,你就当今日出去玩,是对他失约的小小惩罚。”
郁娘哭笑不得:“什么惩罚不惩罚,不要乱说。”
“好,我们不乱说了。”
二人笑作一团,郁娘在她们的促狭声中,脸色微红,最终抵不过她们,结伴一起去街上游玩。
海月和四惢都是跟随父母,避战逃到兰西的穷苦人家女孩儿,后来一人父母生病去世,一人父母想卖女儿,郁娘知道后收留下她们,让她们跟在医师后面当学徒,平日里,既能拿到工钱也能学到手艺。
所以二人都将郁娘当做救命恩人,与郁娘关系极好。
路过小摊,三人相继买了面具。
郁娘挑中一个狐狸面具,那面具将她上半张脸盖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红润的嘴唇。
四惢见状,羡慕道:“杨娘子的脸可真小,就跟巴掌脸一样,这狐狸面具一戴,不知怎地显得更好看了。”
海月:“半露未露,才是最为诱惑的。”
郁娘:“……”眼见她们二人又要聊些有的没的,她忙岔开话题,带着二人向人群深处走去。
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好不繁华热闹。
一处酒楼包厢内,几个男子坐在四楼上方,居高临下看着鼎沸人声的街景。包厢这里倒是一片清幽,酒香淡淡,乐伶在弹奏舒缓高雅的乐曲。
几个男子从衣着来看,虽未分尊卑,但从神情上能分清坐在靠窗位置的白衣男子最为尊贵,因为剩下几个男子皆会时不时看他一眼,姿态毕恭毕敬。
只有白衣男子,全程表情不变,因为他没有任何表情。
南廷玉此刻捏着虎口,靠在椅背上,眼睫向下垂落,在眼中蒙上了一层晦暗,他似看着街景,又似在看着某处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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