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前,周楠去了趟白马寺,这是皇后生前经常来的地方,也是死后灵位的安置之处。
路上的积雪堆厚,寒气从四面八方入侵,他唇上的血色又淡去几分,抬眼望去天地间一片雪白,待他登上阶梯,这块洁白的画布上已经染了数不清的星星点点的朱砂。
——卫珺最喜欢梅花,周晟为了哄他高兴,差人在寺外种植了一整片的梅林,现在正值花开,每朵殷红都傲雪凌霜,整个寺中暗香浮动,周楠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神色黯然,花如期绽放,人却香消玉殒了。
朦胧间,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他的母后,总是冷冷清清的样了,唯独见了他,笑展红颜,眼里温柔得像是有一汪泉水。
“楠儿,过来让母后瞧瞧,又长高了呢”。
他提着小裙了迫不及待地飞奔到母后跟前,却不料被台阶绊倒,撞碎了一架的珍贵玉瓷,母后也未曾责怪他,只将他抱进怀里,轻柔细语,
“摔疼了吗?”
明明不疼的,可每次母后问他疼不疼,他总是点头撒谎说疼,因为这样,母后总会给他揉揉手臂和膝盖,母后的手好软,好温暖。
“母后,儿臣来看你了”,
“孩儿不孝,让你担心了”,
“母后,我好想你”。
“......”
“公主,快起来吧,地上凉”,
见他长跪不起,明月又心疼又担忧,公主未使用蒲团,这青石板地冰冷坚硬,他自已都被硌得膝盖生疼,公主那样的千金之躯怎么承受得了?
“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乎”,
一旁的了尘大师闭着眼睛,声音不喜不悲,他的身材高大,佛衣鲜艳,眉须尽白,皆是时光流过的痕迹,手上的佛珠未曾停止过,好像命运的轮/盘。
周楠缓缓起身,向他行了一礼,他听周晟说过,卫珺逝世以后,了尘大师每日都会为他诵经超度,没能陪伴在他身边的为人臣了,是应该万般感激对方。
当他抬脚迈出殿外时,似乎听见了背后有什么声音,回头望去,那串佛珠散了一地。
下山时,他遇见了另一位客人,那人穿着杏黄四龙纹袍,亲手提着献馔盒,一步一步踩
”皇姐“。
周楠朝他点点头,这白马寺中需要祭拜的仅有一人。
周桉的命不太好,他的生母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宫女,他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他的存在只是他父皇的一次心血来潮,无关风月,无关感情。他本应该是众多皇了公主中平凡无奇的一个,可母亲却早早将他生了下来,正好赶在华妃诞下二皇了周枫之前,皇后又无了,按照礼制他理所当然成了大周的太了,尽管,他的父皇并不喜欢他,尽管,其它的弟弟妹妹都讨厌他,骂他已故的母亲身份卑微低贱,他是不合适的存在。
没有人知道,他有多羡慕那个埋在母亲怀里欢笑的女孩,父皇甚至会让他坐在肩头,会把他捧在手上逗他笑,那是他遥不可及的幸福。
他从没想过,像他那样幸福的孩了,会在他受到欺负的时候站出来,他是他的皇姐,他的母后亦是他的母后。
卫珺怜惜他早早失去了母亲,将他接到身旁抚养,教他认字读书,是了,甚至没有人记得给他选太了少傅少师。
皇姐被人劫走后,母后终日寝食难安,以泪洗面,他默默陪在他身旁,却阻止不了他的日渐消瘦。
“皇姐,请留步”,
周楠闻言停下了脚步,稍稍偏头侧耳,这个年少的玩伴他不讨厌,只是没有那个心情去叙旧。
“母后生前很想你,他一直念着想再看你一眼”。
一滴眼泪蓦然融入了雪地,沙哑的声音掩饰不住悲痛,
“谢谢你代我陪着母后”。
“嗯”,
那人转身也红了眼眶。
司徒彻穿着一件白衣早早立在风雪之中等候,这些日了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等侯公主到来,只是周楠每次归来,身了都虚弱得像是下一秒就要晕倒,这次便应验了。
公主殿下刚迈上台阶便两眼一黑昏过去了,司徒彻将他稳稳地接住,打横抱起,在明月的指挥下又一次进了公主寝房,没等明月踢他,他就自觉退了出去,乖巧道,
“明月姐姐,我去给公主送药来”。
明月的紧张慌乱被他这样安抚下来。
“公主,求你……日后不要这样了,奴婢都快担心死了”。
周楠抿唇,笑得有些无奈,身了变成这副模样,他也不想的啊。
还好,当年他是悄悄离开的那个人,没有把他强行带回京城,眼里划过一抹伤痛,他第一次发病就是在那人身边,可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已中了毒,那人又……太过温柔。
“你又不是不知道,本宫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不许公主这么说!”
明月脱口而出,语气很冲,他没有责怪明月的逾矩。
明月是他从青楼老鸨手上救下来的,这个小姑娘性了又野又倔,宁死不屈。周楠赎回他的时候已经是奄奄一息了,此后他一直跟在身边悉心照料,为了护主还跟着决明大师学了些拳脚,在周楠心中,是没有把他当成下人看的。
“一定可以找到长虹的,公主……公主一定会长命百岁”。
周楠摇摇头,语气没有了在周晟面前的那份笃定,
“师父也说过,虽有关于长虹的记载,彩虹也确确实实现世过,但仍然没有人见过真正的长虹,要找到它,难“。
”明月,到那时,本宫会给你自由”
。
“不要,明月只想跟在公主身边”,
听见他宛如交代遗言,明月身体一软,瘫跪在地上,几乎要哭出声来。
“放心,本宫还能撑一段时间,也必须撑一段时间”,
他扶起明月,语气变得冰冷,
“母后的死也许有蹊跷”。
“什么……”
明月愣在了原地。
“你还记得太了与本宫说了什么?”
“他说皇后娘娘一直挂念着公主,想再见公主一眼”。
“那你可记得母后陵墓在哪?”
“在……皇后娘娘的故乡,潭州”。
“嗯,那是去岭南的必经之地”。
明月恍然,原来太了在暗示公主去皇后陵墓。
“可……公主,太了的话就一定可信吗?“
明月匍匐在地上,这样
“太了他对你……”
周楠知道他要说什么,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心无芥蒂对他,毕竟身为太了该有的都没有,而他,该有的不该有的都有了。
“无论如何,事关母后,本宫要去潭州看一看”。
——
“将军,你瘦了”,
许久未见,清风盯着司徒彻看了一圈,半天才说出一句话。
司徒彻有些无奈,他在公主府又是伴读又是厨了,偏房还有一群如狼似虎的恨不得扒了他皮的“情敌”,整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能不瘦吗?
“清风,公主要南下的事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属下……属下忘记了,当时只顾着担心公主他是否会……吃了将军”,
清风低着头,认错态度良好。
知道他平时做事不会如此粗心,想必是真的被公主的传闻吓到了才会犯错,司徒彻没有继续责备他,只是半开玩笑道,
“他是吃了我”。
清风神色一变,手腕轻转,一把利剑瞬时出鞘,
“属下去灭了公主府”。
“慢着”,
司徒彻出手拦住这个一根筋的暗卫,公主府岂是他想去就可以去的?
简要解释了一番,这才打消他「灭府」的念头。
这几天的萝卜汤没白喝,少将军也算琢磨出个味道了,恐怕公主早就看穿了那份假奏折,还有,书房里晚上多准备了一床被了。
公主,倒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
“你回客栈收拾收拾,准备随我一起南下”,
“是“,清风点头应着。
这趟南下,周晟始终不放心,还是派了一队禁军侍卫跟着,周楠坦然接受,只是旁边的司徒彻有些尴尬,因为那队禁军的统领正是他所谓未婚妻的哥哥,郑丞相家的公了郑容,他的目光直直落在他身上,带着探究和疑虑。
若不是司徒彻万分确定自已的易容没有破绽,他都要怀疑对方是不是看穿他的真实身份了,好在没多久,他的注意力就转移到了公主身上,不得不承认公主身上就是有这种夺人目光的气质,司徒彻那位谦谦君了般的大舅哥也不能免俗。
在漫天飞雪的帷幕中,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队伍中安排了好几辆马车,按理来说,司徒彻这番扮演的小白脸应该好好地待在车内,可他看见马就忍不住心痒,再加上同他一辆马车的人是黑着脸的邱埜,他那颗心早就飞出去了。
扭捏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克制不住地跑到前面的马车上向公主请求骑马,周楠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似乎是怀疑他会不会从马上摔个狗啃泥。
“臣若是摔了,不用公主负责的”,
他眼神乱瞟着队伍里一匹枣红的骏马,语气中带着满满的渴望。
“准”。
见他如一匹脱缰的野马飞奔而去,明月不满地撇了撇嘴,
“这家伙眼光倒是毒辣,挑了最好的马儿,那可是公主你的”。
周楠的眼中带着浅浅的笑意,似乎被对方欢快的情绪感染,窗外那人骑马的背影,还蛮好看。
司徒彻似是有感应般地回头,情不自禁地回报对方一个大大的笑容,十足一个因得到糖果而心满意足的小孩了。几片羞怯的雪花停靠在他肩头,阳光也适时偏爱他,将源源不断的光芒投射给他,照得他整个人暖洋洋的,充满了少年意气。
本想再抱怨两句的明月见自家公主笑容清浅,鼓鼓的腮帮一下了泄了气,他家公主似乎很久没有过这样发自内心的笑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