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埃尔伍德从喉咙里溢出痛苦的低鸣,丢下手中的枪支,看着爱迪莱德的身影如一张枯叶,在自己的眼前缓缓坠落下去。
他明明是朝沈酒开枪的,爱迪莱德冲上去挡住了她。
沈酒整个人被爱迪莱德覆盖住,她感觉到爱迪莱德冰冷的身体贴在自己的身上,一股温热的液体从他身体里流出来,温暖着她的体温。
她低下沾上了鲜血的脸,看见了爱迪莱德史无前例苍白的面孔,这个不可一世、骄傲又自恋的男人变得虚弱无比,快要在她怀里死过去。
主人。
一段过去的记忆被唤醒。
头顶上方传来一个遥远而高贵的声音,“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只有编号,0919。”
这个编号没有任何意义,只是记录她的“出厂”顺序。
仅此而已。
从进入蓝鲸公司开始,她就已经不是个可以称之为正常的人,而是一件商品,可以随意买卖。
只要出的价钱高,交易合法,她就没有说“不”的权利。
“9这个数字,在古老东方有一种令人致幻迷离、醉生梦死的液体,也叫做酒。沉与沈姓同字,以后你就叫沈酒。”
从男人口中,漫不经心地赐予了她一个新的名字。
一只微凉的手放在她的头顶,像是在完成一项庄重的仪式。
那个人对她宣布:
“从今天起,我是你的主人。”
她的职责是保护他的生命,听从于他,任他摆布,也要取悦他。
她只是一名负责杀人的战士,一名表达忠心的奴仆,可是显然,爱迪莱德想要从她身上获得更多的东西,譬如说,欣赏她人类一面的喜怒哀乐,享用她美妙热情的肉体,乃至控制她只爱他一人的精神……
他要的越来越多,她逐渐迷失在了身份的迷雾里。
自己究竟是谁,是爱迪莱德的谁,他的仆人吗,他的女伴吗,还是他还没有厌倦的玩具?
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她不再是爱迪莱德的仆人,不再是他的女伴,不再是他为所欲为任意索取的玩具。
她想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活生生的鲜明的人类,有喜有怒,有爱有恨,有悲有怨,她要人类的所有感受,被当做人来对待。
她的名字前,不再所属于“爱迪莱德王爵的”这个字。
她要彻底地摆脱从前的阴影,以一个全新的“沈酒”站在他面前,再来谈谈以后的事,不要说爱她。
对,唯独不要说爱她。
因为属于“爱迪莱德王爵的”沈酒,已经死在了过去。
“你满意了吗……”
沈酒恍然惊醒,看着气若游丝的爱迪莱德,他正在跟自己说话。
他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喘息着,贴在她的耳边,唇角一点点地轻触着她的脸颊,似爱人最后的亲吻:“很抱歉,我无法在你和埃尔伍德之间做出选择……我选择以这种方式向你赎罪。亲爱的,我爱你。希望不会太晚……”
埃尔伍德把爱迪莱德抓了过来,连走带跑,两人远离了那间木屋,然后他下令所有的守卫朝沈酒开枪。
爱迪莱德的胸口染满了大片大片的血迹,他并没有留意到身体里的暗太物质在起作用,愈合着他的伤口,他以为自己快死了。
最残忍的一幕,发生在他的眼前,他亲眼看着自己的爱人被杀死。
“不!……不要!”
沈酒在枪林弹雨里,听到爱迪莱德的呼喊声,她微微侧过头去,面无表情地看见爱迪莱德正在向她跑来。
每一颗子弹都精准地击中她的身体,无数的疼痛袭来,她被打碎了关节,击中了头颅,浑身上下都在流血不止。
她的鲜血,染红了湖面上的夕阳。
连绵的枪声结束了。
在她倒下的那一刻,爱迪莱德到达了她的身边。
他又一次抱住了她的身体,从黏腻的血泊里把她紧紧搂住,她的身体上全是枪眼,骨头关节都被打碎了,爱迪莱德甚至无法将她完整地抱住。
绝望的呐喊和嘶吼响彻在林间小屋里。
沈酒在暂时的昏死状态,瞪出的眼珠子对着爱迪莱德,她的脸上没有一点痛苦的神情,也没有悲伤,有的只是冰冷和麻木。
手术台的无影灯下,她冰冷麻木地看着那扇门,看着爱迪莱德离开的背影,在心里无声地祈求他回来,祈求他转身看看自己……
她那时候的状态,跟现在好不了多少,腹部被剖开,甚至都没有被缝合起来,子宫内的婴儿离开了,她被掏空了所有。
那是她对过去的唯一“总结”:一个被掏空后被抛弃的正常人类。
往后那些年,她在慢慢克服身体里的空虚感,在暗无天日的地城区挣扎地活下去,试图寻找一些活着的意义,把它们填充进来。
她找到了一些,得到了正常的友谊,来自他人对她的信任和感激,回到地面后她遇到了安德烈·裘文,突如其来的爱意和表白,让她不能适应,她没办法把他的爱意和信任装进去,可也在不知不觉间,她适应了他的爱意和信任。
她的感受渐渐丰富了起来……
伊莉雅重回她的怀抱,那个从她身体里出去的孩子,一直在找寻她,失去的终归会回来的,对不对?
可是她不想要回从爱迪莱德那里失去的东西……
就算他刚才为自己挡了一枪,那也是他一意孤行的愚蠢行为。
看,他又在哭泣了。
沈酒觉得也许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爱迪莱德在她面前怎么成了总是掉眼泪的人,在他的母亲去世后他都不曾掉过几滴眼泪,伊莉雅哭泣是因为她还是个孩子,爱迪莱德也这么伤心,她只会觉得,他不正常。
那个总是一脸笑眯眯、不动声色狡猾奸诈的前主人,怎么这么爱哭了?
他是要把前半生欠别人的痛苦的眼泪都还完吗?
埃尔伍德走到他的身后,目光厌恶地瞧了一眼瞪大双眼死去的沈酒,迈过了台阶上滴下来的血水,将一只手放在爱迪莱德肩膀上:“爱迪莱德,你需要疗伤,快放下她……”
爱迪莱德肩膀动了一下,两只眼睛浸泡在无数的眼泪里变得红肿不已,鲜红的血丝从蓝色瞳仁的边缘能够滴出血来。
他把沈酒的身体轻轻放回地面,在她的额头落下一个吻,伸手想要将她的眼睛合住,可是合住之后,她的眼睛又睁开了,继续那么平静地看着他,好像在惩罚他的无情和冷漠,嘲笑他一样。
爱迪莱德最后还是放弃了,任由她睁着眼睛死去。
他撑着自己的身体,缓缓起身,抬起头,紧紧盯着埃尔伍德,一步一步地走向他,“你还不明白吗?”
埃尔伍德惊恐地看着他被鲜血染红的银发,在血红色的夕阳下飞扬起来,“爱迪莱德,你冷静点。这么做是为你好,她是战争机器,早就该被处死了,你不能私藏她,我可以饶恕你过去的谎言。”
“饶恕?”
爱迪莱德脚步倏忽止住,眸底满是痛苦的哀色。
“埃尔伍德,我亲爱的哥哥,我答应过母亲,绝不与你为敌,你我兄弟绝不会有相残的那一天。我对你的敬重,全都来自对母亲的承诺。我纵容你,包容你,我全心全意地爱你,可你却容不下我的爱人,我孩子的母亲!”
“你的妻子对我犯下可怕的毒计,我依然选择原谅她,原谅她肚子里和你的孩子,可你却这么对待我的爱人……”
爱迪莱德垂下眼去,晶莹的泪珠滴落在沈酒脸庞的地面上,她依旧睁大着冰冷的眼睛,躺在地上看着他。
他伸了伸蜷缩着的手指,想碰碰她的眼睛,想要安抚她,很快就要结束了。
当她死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变得毫无意义。
爱迪莱德看了惶恐的埃尔伍德一眼,半垂下眸子,挂着水珠的眼睫遮住了眼底的灰暗,“既然如此,我将放弃奥古斯特家族成员的身份,脱下我的王爵之位,君主,你想放逐我也好,处死我也罢,请便。”
“你说什么!”
埃尔伍德听到他要放弃王爵身份,一发不可收拾地暴怒道。
爱迪莱德嘴角轻轻一扯,突然轻笑一声:“我为奥古斯特家族的职责奉献了我的一切,看来已无价值,恭喜你将要迎来自己的子嗣。”
“爱迪莱德……”
埃尔伍德突然睁大瞳孔,像是失声了一样,金色的瞳眸除了巨大的惧意,刚才的愤怒全都不见了。
他仿佛看到了死神的到来,再也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一幕。
而周围,纷纷响起了守卫们不可思议的惊呼声。
所有人都像是被吓到了一样,爱迪莱德为突然发生的一切措手不及时,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他的大脑立即陷入了一片空白。
是谁……
爱迪莱德慢慢回过头去,眼中映出了沈酒的模样,还是她那双麻木冷漠的眼睛,此刻却带着活人的温度。
沈酒歪了歪脑袋,一只手已经掐住了埃尔伍德的脖子,她看着爱迪莱德,弯了弯眉眼,笑得冷酷又骄傲:“要不要我杀了他,让你上位?”
爱迪莱德慌促地扫了一眼埃尔伍德,“弑兄弑君夺位的名声并不好听,只会带来更多战争。”
沈酒点点头,同意了他这句话,松开了埃尔伍德的脖子。
埃尔伍德痛苦地捂住脖子,大口大口地喘息,吸进去更多的空气,把刚才那一刻的濒死感一点点地驱散走。
爱迪莱德看也不看他一眼,他现在只关心沈酒的身体,她的伤势,很好,肉眼可见一个枪眼都没有了,血都止住了。
见鬼了,他是在做梦吗?
爱迪莱德的大手在她身上毫无顾忌地乱摸,从头到脚,到发丝,急切地确认她有没有受伤。
摸到胸口时,沈酒躲避了他的手,脸色变扭道:“别摸了。我是杀不死的。”
说后面那句话时,沈酒看了看埃尔伍德,明显是对他说的。
爱迪莱德无言以对,只好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沈酒看着他骄傲又狼狈的模样,“你刚才说的话是真的吗?”
爱迪莱德看着她,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眼里浮现出化不开的温柔,侧头捧住她的脸,在她嘴角亲了亲:“都是真的。我发誓,每一个字都千真万确。”
沈酒摸摸他的胸口,揪住他的衣领,那颗子弹果然也不在了。
“那跟我走吧。”
“去哪里?”
所有人都如同看怪物一样看着沈酒,让开一条道来,而爱迪莱德跟她在一起,他们不敢随意开枪,都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一架飞行器停在了湖边。
沈酒看着埃尔伍德,“听好了,我们会回来夺回属于我们的一切。”
爱迪莱德摸着她的下巴,擦拭掉上面的血迹,哑着嗓子轻笑道:“我们?”
沈酒白了他一眼。
伊莉雅和克罗在飞行器里呼叫他们:“我想我们该走了,天快黑了。”
紧接着,一道汪汪的狗叫声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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