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毅刚一坐下,对面的公诉人就再一次举起了手,审判长略一思忖,用目光制止了他,然后低头和身旁的审判员商量一下,径直宣布,“法庭辩论结束,下面,被告人做最后陈述。”
公诉人露出了悻悻的表情,杨毅也多少感到意外,但转念一想,审判长这是要推进审判进度,反正自己的观点都已经发表得差不多了,继续辩论意义不大,也就没有提出异议。
张文峰一时五味杂陈,心潮澎湃,坐在被告人席手足无措。
“被告人张文峰,你站起来,做最后陈述。”审判长略显不耐。
张文峰喉结耸动着,吞咽了两口唾液,下意识地看了杨毅一眼,缓缓站了起来,然后,他抬眼看向合议庭,说道,“审判长,审判员,我清楚我是在法庭,庭审也到了最后的环节,所以,我先声明,我没杀人,我没犯被指控的那些罪行。”
此言一出,旁听席再次响起议论声,审判长威严的眼神在法庭逡巡一圈,嗡嗡声渐消。
“我清楚,这可能是我最后和外人说话的机会了,所以我恳请审判长能让我说完。”
“你抓紧时间。”审判长面无表情。
张文峰木然地点点头,接着说道,“事到如今,我知道自己免不了一死,我也无意控告谁,我只是想让大家了解真相。我再说一遍,在今年元旦前对我进行过的所有审讯,我说的都是真话,在庭审中,我也讲述了案发那天在车震圣地的情形,那些也是真话。至于在庭审中提交的那些讯问笔录,那是因为我被打服了,不得不按照专案组的要求那么说,那些完全就是违心的,根本不是事实真相。”
“你说重点。”审判长再次催促。
张文峰自嘲地咧了咧嘴,说,“也许有人会说,录像里你交待得很清楚啊,如果不是你做的案,你怎么知道那些细节?其实,那些都是逼供的结果。比如,经办人有明确的指供,问我,是不是男的在左边,女的在右边,然后你在前面开的枪,这样,我就知道了一些案发现场的实际情况。再比如,经办人也会有意无意地向我透露一些细节,他们说,现场都被搜光了,什么都没有了,我也能了解。还有,测谎时的问题,也都与案情相关,这样我也知道一些。现在回想起来,我真的很惭愧,因为我得不停地揣摩经办人的心意,如果不合他们的心意,我就会继续挨打,只有说对了,才能获得一丝喘息之机,想想我这个五尺男儿都窝囊。”
“你就别再纠缠这些了,”审判长打断了张文峰,“你也曾经是个干警,清楚最后陈述应该说什么,不用我再提醒你了吧?”
“是,我曾经是个干警,”张文峰的嘴角咧出一丝苦笑,“我明白,我现在应该说和庭审有关的话,比如恳请法庭能查明真相,宣判我无罪。我之所以不说,是因为我清楚,你们三位也做不了主,你们——”他侧身看向公诉人席,“包括公诉人,包括这些天的庭审,全部都是在走过场。如果有什么能让你们舒服些的话,那就是我不怪你们,也不恨你们。”
“被告人,注意你的言辞。”审判长尴尬地皱了皱眉。
“真的,我不恨——人的良心与良知,在这些面前什么都不是。”张文峰满不在乎地摇摇头,“包括专案组整我、打我的那些人,事过境迁,我现在也不恨他们,我看见了,有好几个专案组的人就坐在旁听席上。”
旁听席上一阵躁动,人们纷纷四处张望。
“因为类似的事儿原来我也干过,我也曾视作理所当然,我也曾是他们中的一员。我相信,没有一个侦查员会故意去陷害嫌疑人,如果有,那也是极个别的,犯罪分子大多数都不老实,不动用些手段,他们根本就不会认罪,这是普遍的认知。可我万万没想到,这样的事儿也会发生在我的身上。在看守所等待开庭的日子里,我终于有了大把的时间来回想我的人生,回想这一切,我清楚我的个案没有办法改变什么,但我还是希望——”他侧身向旁听席扫了一眼,“我的那些前同事们,今天来的不少,我希望往后面对嫌疑人时,你们至少能想想我的遭遇,将心比心,把你的对手也当作人。”
张文峰吁了口气,继续说道,“在我最无望的日子里,我曾经想过要追责,假如天可怜见儿,有朝一日我的冤案能平反昭雪,我希望能对造成这起冤案的人追责。但这些日子我想明白了,追谁的责呢?合议庭?你们怎么判都是协调的结果,由不得你们,所以你们怎么判,都不会被追责。同理,检察院的,也不会被追责,最后可能只有专案组的个别倒霉蛋会被当做替罪羊,所以,从这个角度讲,刑警——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苦逼的职业了——”
“被告人,注意,只针对你自己的案子发表言论。”审判长再次打断张文峰。
“好,只针对我的案子,”张文峰讪讪地笑了笑,“这个案子,从头至尾,对我,我的家人,包括我死去的妻子,都是飞来横祸,无妄之灾,事到如今,竟不知该怨谁。但总有哪儿不对,不然不会这样。我估计,我妻子的家人认定我就是凶手,对我充满恨意,我只是想跟你们说,我没有杀王芳,假如真的因为我死,这事儿就告一段落,我会死不瞑目,这不是为了我的死,而是为了王芳,为了她的死,毕竟,她曾是我的妻子,她再有不是,如此枉死,我感同身受。如果能有可能,将来有一天,我希望你们能协助启动新的调查,以告慰王芳的在天之灵。”
旁听席再次哗然。
张文峰深吸一口气,抑制住眼角涌出的泪水,深情地说道,“在旁听席上,我也看到了我的父母,我的家人,我想对你们说,保重身体,恕孩儿不孝,如果有来生,我再为你们尽孝吧。”
“被告人,你说完了吗?”审判长赶紧接话,想控制局面,但已然晚了,张文峰的母亲痛哭失声,旁边的人紧张地劝慰着。
“被告人,你说完了吗?”审判长又问了一遍。
张文峰吸了吸鼻子,说道,“最后,我想感激一下曾经帮助我的人,那些好人我永远忘不了,无论是在队里,还是在看守所,都有人冒着风险在帮助我,可惜我不能说出他们的名字,我担心有人会借故整他们。”他把目光转向杨毅,吁了口气说,“当然,我还要感谢我的律师杨毅和朱波,他们为了我,四处奔波,整个法庭上百十号人,可能只有他们两个是最笃信法律的了,可惜——”
“被告人,还有吗?”
张文峰缓缓看向审判长,清了清嗓子,嘴角浮起揶揄的笑意,“最后,审判长,如您所愿,我希望法庭能查清事实,公正审理,宣判我无罪。我的陈述完了。”
审判长连头也没抬,敲击一下法槌,说道,“现在休庭,本案经合议后将择机宣判,法警,将被告人带离法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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