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州城外荒野。
衙役们用麻布裹住脸,只露出眼睛。他们经医学博士指点,在远离风口、河道、山林的地方挖深坑。
尸体用桐油纸盖了两层,并不能将气味完全封住。
马知州戴着皮手套立在远处瞧着,即使有口罩,他还是用罗帕紧紧捂住口鼻。
天完全黑下来之后,焚尸大坑挖好,桐油纸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
仵作指挥衙役倒下一筐筐木炭柴火,又往坑里扔了数袋松油块,而后将手中火把扔了进去。
“砰!”
火把触底瞬间,火焰逐渐蔓延开来,随后响起哔哔啵啵的声音。
大火烧了一炷香时间左右,焚尸坑内一片通红。
雪花一朵朵落下,在火光中融化,变成氤氲袅袅的雾气升腾至空中。
风一吹,便消散于无形。
仵作一挥手,声音苍老浑厚:“下!”
衙役们合力推着板车上前,将尸体连同桐油纸一并倒入火坑中。
尸体翻滚着、堆叠着坠入火海,溅起橘红色的火星子蔓延开来……
衙役们倒完尸体,躲到远处拿火把熏烧板车来杀死疫毒。
很快,血腥味混合着皮肉焦糊味充斥在整片空气里,有人忍不住开始跪地呕吐。
仵作大喊:“莫摘口罩!”
“千万莫摘!保命要紧!”
“快!再扔些柴!”
他一边紧了紧脸上抹布,一边带头往火坑里使劲扔柴火,希望熊熊火焰能够彻底烧死疫毒。
空气中的腥臭味逐渐被焦糊味取代,大火持续燃烧了近三个时辰才渐渐弱下来……
临近深夜。
梗上,马知州已不见人影,其下属同知揣着双手立在枯树下。
一盏豆灯勉强发出昏黄的亮光,照在他愁眉紧锁的脸上,显得诡异而又苍凉。
仵作迈着疲惫的步伐走过来问他:“敢问同知大人,怎不见马州尊?”
文同知缓过神来:“哦,州尊大人见你办事利索,已先行回城。”
仵作顺着话说道:“是,这样的场面,本不应该让大人们瞧见。”
说罢,他转身张口,欲呼唤衙役们收拾收拾一并进城,突然听到文同知说:“州尊大人有话,兄弟们今日辛苦了,叫大家伙儿在城外歇息三日,三日后再进城。”
一句话如晴天霹雳砸到仵作头上,他一时半会消化不了这句话。
“……城外?大人,这天寒地冻的,在城外过夜怕是要出人命……”
文同知勉强挤出一丝笑安慰他:“老哥莫急,帐篷褥子、吃的喝的,马上会有人送来。”
见仵作脸上甚为不悦,文同知又加了一句:“还有两瓶好酒,州尊赏你带头有功。可如若你们将疫毒带进城内,害陛下有个三长两短,整个洪州城都要遭殃……知道你为难,也请你体谅一次,等鼠疫消弭后,上头会有赏赐的!”
仵作浑浊的眼珠子飞快地滴溜两圈,最后点点头道:“也罢!若是小老儿染上疫毒,劳烦同知大人为小老儿争取一份抚恤予我家人!”
文同知放下心来,开解道:“老哥说什么丧气话?你我共事多年,难道连我也信不过吗?你们今日辛苦一整天,且放宽了心安歇。明天负责收尸埋人的弟兄们也是如此,他们可没有好酒,嗯?”
仵作脸色缓和了几分,这才拱手道:“劳烦大人替我谢谢州尊大人!”
临走前,文同知特意叮嘱一句:“老哥切记,莫嫌粥饼凉,不要聚到一起生火解乏,小心疫毒!”
文同知走后,仵作同衙役们在城门口干等了近一个时辰才等到人开门。
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的人顾不上许多,看也不看帐篷物资,闻着味就在粥桶前排起了队。
玄甲军提着一盏小烛灯大声问:“谁是秦仵作?”
“将军,我是,我是。”
玄甲军放下烛灯,指了指板车上的包裹和粥桶道:“你分粥饼,其余人随我去搭棚!”
“是,小的遵命。”
秦仵作摸了摸温热的粥桶,拿起铁勺伸进粥里搅了搅,算得上稠。
他一边看玄甲军带领衙役们在树下“叮叮当当”搭起了四排简易大棚,一边慢慢分粥。
一碗粥配两个大饼,分了四十碗,粥还余下半桶。
大棚搭好后,衙役们又领了帐篷,在大棚下一顶挨一顶支了起来,而后排队领了粥饼坐进各自帐篷里。
玄甲军赶着空车回了城,留下一盏小烛灯在漆黑的夜色里散发出一点昏暗的光芒……
——
官邸前堂里,茉心将素色麻布挂在墙上。
“陛下,这样可以吗?”她扶着布轴问。
顾浅怔怔地望着绘制在麻布上的曲线图,没有做声。
说是曲线图,可这一路昂扬向上的势头,看着叫人心里发慌……
“今日是封城第四天了吧,是不是快到峰值了……”顾浅自言自语。
长熠掀开门帘进来,见到主仆俩一个在墙上一个在发呆,便对茉心说:“子时末了,伺候陛下歇息。”
“是。”
茉心落地无声,走过来要扶顾浅,被她挡住了。
顾浅转身问长熠:“北街茅厕爆炸的事解决了吗?”
半个时辰前有人来报:北街有人烧艾草消毒把自家茅厕给炸了。
那一片现在臭气熏天不说,四处沾染屎尿,鼠疫感染指数还飙升。
长熠摸过一杯茶仰头饮尽,清了清嗓子说:“已经派人送了柴火、梯子过去,叫那家人自己烧热水清洗。罚了些银子赔给左右受牵连的邻居,虎贲军守在外头监督他们做善后清理工作。”
顾浅心道,罚些钱叫他们自己动手善后也好,免得再有类似事情发生。
“我突然想到现在的城池是没有污水处理系统的,若是人家厕所满了……”
“嗯,方才议事也有人提到了。”长熠说,“现有专门给城中人家回收粪便的,叫倾脚头。如今时期特殊,我们不建议放人入城,现在掏粪出城会提升感染率。”
顾浅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突然问:“那若是厕所满了,如厕的问题如何解决呢?”
总不能跟圈里的牛羊一样随地拉吧?
长熠苦笑一声,从袖口里摸出一张暗棕色桐油纸,展开了铺在几案上,边比划边说:
“将桐油纸放在碗里接住排泄物,然后用绳子系紧、打死结,埋于坑内。”
顾浅愣了愣,眨巴着眼睛说:“也不是不行,如此一来还避免交叉感染。”
长熠再次苦笑:“但是桐油纸不够,远远不够。”
他看着顾浅,有些无奈:“一串钱只能买10斤桐油,草纸呢太吸油,宣纸又贵,且城中住户不务农,很多都没有锄头铁铲……浅浅,这笔钱只能由朝廷出,否则措施难以推行。”
顾浅:“……”
她当然明白这个银子只能从国库拨,又是桐油又是宣纸,寻常老百姓哪里舍得这么奢侈?
顾浅:“我脑子里没有具体数目,你就说要多少桐油多少宣纸?或者多少银子吧?”
长熠深叹一口气,没有立刻回答。
顾浅心道也是,现在这个情况,哪里能算出来数目呢?
她想了想,说:“不如先预备三五日的吧。若是三五日之后数据稳定了,就说明隔离见效了,正常人也没必要用桐油纸,对吧?”
茉心见状,摆好纸笔,在一旁磨起了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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