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将炭炉搬进来,冻死了!”顾浅抱怨一声。
内监们急忙将仙鹤银熏炉搬至殿内。
东方颀起身将莺歌绿奇楠装入檀木盒中,交与宫娥手中。
小厮麻利地收拾好各种器具装入提笼,与东方颀一起再度跪拜,辞别女帝,一同出了宫。
东方颀出得宫来。
其妻徐氏在宫门口等他,虽然天晴也无风,但外头寒意依旧刺骨。
二人先后入了马车内,徐氏满眼期待地问:“如何?陛下喜欢吗?”
东方颀默了默,说了两个字:“还好。”
他也不知为何,陛下明明一直很喜沉香,今日见到莺歌绿奇楠这样的珍品,却一副不过尔尔的脸色。
难道说,陛下厌倦了他,也厌倦了奇楠?
这……这说得通吗?
徐氏见他脸色淡淡的,又问:“你有没有问陛下喜欢什么样的香?我家祖传的调香手艺,不管是失眠还是体寒,都用得上!”
东方颀想起方才在宫中,两人相距数十步,陛下神色冷漠高高在上,他想说的话根本就问不出口……
这种物是人非的感觉让他彻底认清了两人身份的天差地别。
其实从一开始就是天差地别。
只是他被富贵迷了眼,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才做出了后来的许多污糟事。
东方颀撩起车帘,抬头望着湛蓝的天,轻叹道:“怕是用不上……你若想,调好了同香料一并运进宫,到时我托人交过去,用不用还得看陛下喜不喜欢你的手艺。”
徐氏轻声应下,心道不知女帝是何等人物,连莺歌绿奇楠这样的珍品也只是觉得“还好”。
她柔情款款地望着东方颀,实在是想不通,这样的谪仙人,女帝为何会舍得放出宫?
这厢,宣政殿内正厅。
莺歌绿奇楠散发出穿透力极强的浓郁香气,还带着丝丝果香、甜香,层次丰富。
御医们仔细检查了白瓷蟠龙博山炉内外,连香灰都倒出来扒开翻检,又将檀木盒同莺歌绿奇楠细细查看一番,确认没有染毒。
宫娥将香炉收拾好,重新点上,送入书房。
顾浅觉得:东方颀私通顾秧,不管是不是女帝的原因,两人关系坏到那样的地步,防着点总没错。
只是她搞不明白:东方颀大费周章见她,难道真的只是为了献宝?
她还怀疑吴大监收了他好处,要不怎么如此热心肠地为他引荐?
进而想起季符离打理后宫数年,离宫时却孤身一人,只抱了盆墨兰花,不由得暗暗感叹其君子高洁,令人拜服,同时也深感有负于他。
凭他心智能力,若是想捞钱,这些年百万银不在话下。
一夕和离,才给了他一千两黄金。
哎!
不经意间竟做了那薄情寡恩的负心人!
顾浅叫住吴大监:“这三年宫中用度从金库支钱,徐家的香料无论多好,若是价格比往年贵的,一律不要。”
“是,奴婢记下了!”
“还有,宫内采买大权交到你手里,有不懂的地方去问季大人,不要事事来烦朕。”
“奴婢遵命!”
顾浅看着他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头发已经发白,又道:“你在宫里伺候多年,也是有功劳的!不论外头里头的孝敬,收了就收了,万不要错放了不干净的东西进来,到时候带累自身,得不偿失。”
吴大监听了,身子一抖,诚惶诚恐地就要跪下认错,却听陛下道:“你如今年纪大了,凡事劳心劳力,终究是耗损自身。不如调教两个徒儿,杂事交与他们去办,你也松快些!”
——
宫外,东市花街。
马车穿过一座座满楼红袖招的歌舞妓院,抵达一家装修奢华的官办青楼门口。
亲王府主簿亲自在门口接人,引着东方颀入后院,上二楼。
待他进了雅间,主簿退出去,将门带上。
东方颀见门被关了,没说什么,而是隔着珠帘、屏风,冲里头遥遥一拜:“庶民东方颀,叩见醇亲王。”
顾秧端坐在桌前,自斟自饮了一杯,才开口道:“如今你我这样生分了……想同你见一面,还要着人三催四请。”
“家中事务繁忙,抽不开身,让亲王见笑了。”东方颀态度谦卑。
顾秧冷笑一声,自倒了一杯酒,幽幽道:“你不进来?怕我吃了你?”
却听得东方颀回答:“外头冰雪未化,庶民一身寒气,恐扑了亲王。”
顾秧听了,眉眼冷下来:“究竟是怕寒气扑了我,还是你不肯见我?”
东方颀没有回答。
“你去见陛下,也是这样不肯露面,怕寒气扑了她?”
“滚过来!”顾秧怒道。
等了片刻,依旧不见东方颀从屏风后过来。
顾秧气得一拍桌子,抬手将桌上酒壶、杯盏、菜肴、果子通通打翻在地。
地毯厚实,杯盏菜碟落地后发出几声闷响,并未摔碎。
她起身撩开珠帘,绕过屏风,见东方颀依旧保持拜礼的姿势立在原地,心里越发来气。
“别在我这里装模作样,你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
见东方颀对她这样疏离,顾秧恨不能将顾浅咒死千百个来回。
而东方颀听了,只是将头埋得更低,不卑不亢地说:“世事变幻无常,往事如过眼云烟不堪回首,如今事过境迁,庶民与亲王有云泥之别,不敢造次。”
“不堪回首?”
顾秧咬牙切齿,抬手捏住了东方颀下巴,逼迫他抬头与自己对视:“不敢造次?怎么,你如今有了妻房,要同我一刀两断?”
她穿一身银丝绣孔雀纹墨色长袍,袍袖宽大,衣领低开,云鬓散开一半垂在胸前,妩媚勾人。
东方颀扫了一眼,不仅没生出旁的心思,反而愈加防备。
昔日的苦楚历历在目,父母的叮嘱言犹在耳。
陛下可以看在兄长的份上原谅他一次,绝不会原谅第二次。
他已经让东方家落到如此田地,断不会再任意妄为拖着全家人去死。
“亲王说笑了,您身份贵重,岂是庶民能高攀?”东方颀语调平静,态度恭敬,“若说一刀两断,也该是亲王嫌弃庶民没了利用价值而弃如敝履。”
顾秧眸子微眯,松了手质问道:“你是在怪我利用你?”
东方颀一揖:“庶民不敢。”
顾秧冷笑一声:“东方颀,我看你是苦头吃多了,脑子不记事了吧?明明是互惠互利的事,还约好了事成之后……”
“亲王慎言!”
东方颀打断她,后退一步道:“当日我一叶障目,随你入局,好在未铸成大错。如今蒙陛下开恩得以全身而退,已是万幸。望亲王知晓,我早已不是宫中皇夫,也没有半分利用价值!”
“万幸?哈哈哈哈哈!”顾秧笑得花枝乱颤,眼眶红红有些骇人,“你觉得万幸?”
“……是啊,你给她下了六年毒,她都没杀你,于你而言确是万幸!可是东方颀——”
她敛了笑容,话锋一转:“你有没有想过,她不杀你,难道真的是心里有你吗?若是心里有你,怎么会将你贬为庶人,还给你赐婚呢?你想过没有啊!”
东方颀没有接话。
顾秧所说,他早就想到了,他曾有大把的时间琢磨这些。
“啧……还不是看在东方无极的面上,你们家才保住了。我不一样,你现在沦为庶民,又娶了别家女,我依旧……”
“亲王,时候不早了。”东方颀再退一步,朝她一揖,“庶民家中事务繁杂,需要尽快回去料理,就不耽搁亲王安歇!”
说着,连辞别的拜礼都没做,转身打开门大步走了。
顾秧话未说完,望着空荡荡的门口,久久不语。
外头的风夹着寒气吹进来,吹得顾秧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主簿候在走廊尽头,见东方颀走了,忙过来伺候。
他抬手欲关门,被顾秧制止。
“叫他们过来伺候。”顾秧道。
主簿领命去叫面首班子。
顾秧站在寒风里,头发让风吹得凌乱。
良久。
她轻笑一声,喃喃道:
“我本是好意提醒,叫你年关待在家中不要出门,你却不领情……罢了,若你命中有此浩劫,也怨不得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