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侍官退下后,顾浅瞥见门外立了个人。
那人影挺拔颀长,并不像宫中内侍。
“何人在外头?”她问。
“陛下。”季符离打起珠帘抬腿进来,“是下臣。”
他一身绯色细绫圆领官袍,内穿白色交领中衣,头戴黑色幞头官帽,眼珠子黑白分明,凤眼薄唇,整个人似乎清减了……不同于往日的丰神俊朗,竟多了一丝沉稳、禁欲的味道。
“坐。”顾浅对宫娥说,“换茶。”
季符离挨着顾浅就近坐下。
顾浅见他与议事的官员们一道进来,期间一句话不说,如今走了又回来,委实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礼部历来被同僚各部笑话不食人间烟火,陛下勿怪。”
季符离突然来这么一句,顾浅听得云里雾里,她微张着嘴,呆愣愣地看着季符离。
“啊?”
季符离见此,淡淡一笑:“礼部做事习惯遵循章程礼法,不善变通。而设立县学之事又是礼部负责,因此他们问得细了些,陛下若是不快,骂上几句也使得。”
顾浅听完,心道原来为这事。
她摆摆手笑了:“没什么。”
她早就习惯了个别官员匪夷所思的脑回路。
那礼部尚书随身携带笔墨,她以为是个实干家——也许真是个实干家吧,谁知脑子却相当简单。
再说俞侍官吧,身为女子,官居从四品,虽心细如发,却见识短窄。
他们二人还算好的。
顾浅来了这么些日子,在宣政殿见的抓马牛羊多了去了。
很多时候她都被对方的炸裂发言惊呆了,还以为是个高手,结果人家给她拉了坨大的。
也许这就是没有经历过社会毒打之人才有的天真吧!
朝中官员大多出身勋贵世家,从小锦衣玉食,读了十来年书,或考中、或袭爵,一旦入朝为官便彻底与外界隔绝。
议事的时候说得条条是道,引经据典信手拈来,一旦要真枪实弹地干,就都歇菜。
“我都习惯了。”顾浅端起新换的热茶,揭开盖子边吹边喝。
吴大监揣着佛尘猫进来请示:“陛下,偏厅里几位大人问,接下来所议何事?”
看他一副小心翼翼地姿态,季符离问:“陛下每日都如此劳累?”
顾浅放下茶杯,轻叹口气。
她还没说什么,就听到吴大监说:“季大人有所不知,陛下自七月伊始,凡事无论巨细,只要递到宣政殿来,必会仔细勘问斟酌一番再做决断,有时一下午都不记得喝一口茶。”
季符离听了,清澈的眼神黯了黯,下意识抿紧了唇。
他以为陛下成日同岑将军在一起厮混调情,虚度光阴……没想到她却是过着这样繁忙劳累的时光。
顾浅抓起书桌上的纸条子,粗略看了看,放下道:“议伯礼小殿下入宫一事,有想法的都宣进来。”
吴大监领命去了。
季符离见她如此淡定,心知一定是岑将军背地里付出良多。
“陛下若信得过下臣……”他双眼凝望顾浅,带着淡淡的期许,“……不妨让下臣替你分担一些。”
顾浅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实意想帮忙。她淡淡一笑:“若是信不过你,怎么会让你做吏部侍郎?眼下吏部一团污糟,大半的人怄着气称病不朝,事情都压在你一人身上,我知你并不轻松。”
我知你并不轻松——七个字如同大锤敲鼓,一下一下重重地砸在季符离心房上,让他倍觉汗颜。
他道:“吏部诸事有例可循,无论巨细依着律法章程来办即可,也无需下臣过多操心。倒是这宣政殿里,人人心思各异,陛下还要一个个费心应付,当真辛苦!”
顾浅心道,倒也没那么苦。
大部分时候长熠在,他会怼人。
他怼起人来一点面子不留,那些人碍于他手中兵权,挨了怼也不敢吭声。
比讲道理容易。
若是他在,接下来议顾伯礼入宫生活一事,估计能很快结束。
可惜长熠不在,她少不得要听一顿训了。
顾浅耷拉着眼帘,无奈地按着太阳穴:“没办法呀,欲戴其冠,必承其重嘛!”
头上的冕旒她嫌重再没戴过,心上的皇冠却实实在在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时常鼓励自己:辛苦三年可以躺平十年,值得!
“陛下,诸位大人到。”吴大监打起珠帘让官员们进来。
顾浅一瞧,嚯,都是熟面孔!
中书省张世荣,门下省庞恨舟,尚书令季无羡,太傅曹定远,太师祈珏(jué)。
五个老头加起来都快四百岁了,一个个目不斜视自带威压。
顾浅起身冲太师和太傅见礼:“学生问太师安,问太傅安。”
二人抬手道:“陛下不必多礼。”
顾浅做了个请:“太师、太傅、诸位大人请坐。”
五人当中以太师祈珏为首——他见季符离没有起身让座的意思,不满地睨了他一眼,遂在他对面落座。
季符离原想起身,他见了太师的脸色又打消了念头,也算是明白早上岑将军那句“她需要你的帮助”是指什么帮助了。
祈珏坐下后,其余四人依次落座。
宫娥给各人奉了茶退下,连吴大监也瞧出气氛不对躲了出去。
太师祈珏开门见山:“陛下后宫空虚,何时能有新人填补?”
顾浅知道太师火爆脾气直肠子,但没料到这么直——简直一根直肠通大脑。
“咳咳——”
她一时没能消化掉这句话,忍不住干咳了几声。
“陛下雷厉风行遣散众郎君,难道真不打算留下后嗣?”说话的还是太师祈珏。
“咳咳!没、没有。”顾浅并不十分愿意与一堆糟老头子讨论后嗣之事。
可偏偏三师之中,祈太师地位最高,负责教导帝君,顾浅驳不得他。
“既无此打算,为何将亲王之子接到宫中抚养?”
曹太傅见女帝在祈太师面前这样吃瘪,忍不住有些得意。
他道:“陛下如今年纪不小了,费心操劳国事固然好,但也要注意张弛有度、将养身子,早日诞下储君才是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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