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休沐,天气晴朗。
阳光照在紫宸殿东南方,巍峨的宫殿在西北方投下一片巨影。
今日无风,光下透着丝丝暖意,宫娥们将冬季的衣裳被褥等物全部搬出来晒太阳。
顾浅睡到日上三竿,动了动快散架的身子,没看到岑沐年,她睡眼惺忪的问:“来人,伯礼那孩子呢?”
宫娥绕过屏风走至床前,曲膝答道:“陛下,小殿下辰时便过来请安,见陛下未起,在外间磕了头回了偏殿读书。”
顾浅心道,那孩子是真自律,还这么懂礼貌。
若能好好培养,一定是个优秀的接班人。
宫娥将新的内衫递入帐中,待顾浅穿好内衫才上前打起床帏,伺候她穿衣、洗漱、梳妆。
顾浅见地毯上干干净净,不见一片衣物,不禁暗暗感叹宫人上道,悄不声儿地就把碎片收拾走了。
她自是不知道那宫娥过来当值的脸色,人家跪在地上一片片捡的时候,脸都红得能滴出血来。
收拾妥当,仍不见岑沐年进屋,顾浅问茉心:“你家大将军呢?”
茉心道:“回陛下,大将军一早便出宫去了,说午后回来。”
于是顾浅上完妆,喝了半盅血燕羹,抱着汤婆子去偏殿找顾伯礼。
偏殿门窗大开,点了两个青铜熏炉,只起个摆设作用,屋子里十分阴冷。
顾伯礼端坐在书案前,正在有模有样地抄经书。
他已换下了昨日那身胡服,改穿云水蓝色细绫长袍,头发也梳得像模像样,小小的身板坐得挺直。
“来人,去将窗子关上,常留半扇门开着。”
内侍闻声而动。
顾伯礼听到声音,赶忙放下毛笔,走过来冲顾浅作揖:“陛下万安!”
顾浅冲他点点头,来回打量偏殿陈设布置,问道:“昨夜睡得好吗?冷不冷?”
刚放下的手抬起来,顾伯礼又是一揖:“回陛下,侄儿睡得好,宫里很暖。”
“暖吗?”顾浅按下他的手说,“你别动不动就行礼,我看着都累。都是一家人,私底下没那么多规矩。”
她指了指屋角两个熏炉道:“炭炉放那么远作什么?抬近前来。”
内侍们便抬了一尊熏炉放到书桌前头。
“陛下,圣人有言,‘安逸使人懈怠’,侄儿……”
顾浅摁下他的手,打断他:“有福不会享,你是傻子吗?”
顾伯礼愣了下,看了一眼熏炉,低声说:“回陛下,往年冬日大雪,侄儿同嬷嬷紧着一盆烟炭取暖,一坐下便走不开了,连书都不想读。”
“正常。”顾浅点点头,“我小时候也是,一坐到火盆边上就不想走了。”
“陛下也……”
“来人。”顾浅指了指屋子里空落落的几案,说,“去搬几盆花草来,给屋子添些生气。”
她踱步到书桌前,看了看顾伯礼板板正正的字迹,说:“小伯礼啊,你这几日就别读书写字了,趁着有太阳,多出去晒晒眼皮。”
顾伯礼一愣,随即作揖答道:“陛下,侄儿还小,学业不可荒……”
“安啦!朕会请人到宫里来教你。”顾浅摁下他的手,笑道,“读书、骑射、兵法、礼仪,你还想学什么?告诉我,我命人去办。”
“陛下、陛下……”顾伯礼惊得不知如何是好,一时间没能想到合适的措辞来表达心中的惊讶、欣喜、感激等复杂的感情。
他早已习惯被忽视、被拒绝、被冷漠相待。
即使精心设计逃离亲王府来宫中生活,也是为了能够活下去,活到参加县试、府试、院试、乡试……凭借自己的本事成家立业,在这世间打拼出一份基业,过上吃饱穿暖的安稳日子。
可是入宫后他的计划被打乱了。
陛下关心他。
悉心照料他的起居,还要为他请师父入宫教学。
“陛下您真的不计较我母亲的过错吗……”顾伯礼的声音如蚊子细弱,垂着头像做错事的孩子。
“都下去。”顾浅道,“没说你,你回来。”
她叫回顾伯礼,坐下来目光与他平视,拉着他的手一字一句道:“你是你,她是她。顾伯礼,你是一个独立的个体。”
顾伯礼似懂非懂。
“你现在的身份是她的儿子,也是我的侄子。以后,你还会是妻子的丈夫、孩子的父亲、孙子的爷爷……
“你的身份会随着你与别人的人际关系发生改变,但是——你始终都是你自己。
“如果总是顾及别人的感受而委屈自己、压抑自己,那么你这一生会过得很不如意,明白吗?”
顾伯礼点点头,其实不大明白。
“你读过不少书,应当晓得,这世间有作为的人都不是不如意的人——那些被别人搞得不如意的不算。
“当你做好了自己,才能分出精力去照顾别人。打个比方,农民一年收一千石粮食,家里吃八百,他可以将余下的两百拿出去卖掉,对不?”
顾伯礼点头。
“那假如这个农民脑子糊涂,将一千石粮食全都拿去卖了,那他是不是要饿肚子?”
顾伯礼笑道:“他可以拿卖粮的钱去买饼吃。”
顾浅:“……”
顾浅翻了个白眼。
“你抬杠是不是?”
顾伯礼笑着摇头。虽然不知道抬杠是何意,但是听起来应该是作对。
“我换个比方。朝廷每年征粮税,每产粮一千石征税二十,如此朝廷可正常运作,天下百姓也日子富足。
“但若是税赋加重,每产粮一千石征税二百,朝廷库粮满仓,百姓食不果腹。
“若再加重,每产粮一千石征税五百,怕是粮食还没运到粮仓,老百姓就要揭竿而起了!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顾伯礼若有所思,道:“所以税赋数目要合理,不能横征暴敛。”
顾浅:“……”
这话也对。
顾浅想了想,问他:“如果天降暴雨粮食欠收,朝廷要动员大家施粥救济灾民,你是动员乡绅世家大族,还是动员平头百姓呢?”
顾伯礼答道:“自然是让乡绅世家大族来布施。”
顾浅问:“为何?”
顾伯礼说:“因为他们有钱粮,有人手,而百姓没有。”
顾浅笑道:“是啊,因为他们有,所以他们能付出。你现在还小,要做的就是好好长大,不要被别人的事困扰,使自己终日郁郁寡欢。等你长大了,变强了,再去照顾别人。”
“陛下要说的,侄儿都懂。”
顾伯礼撩起长袍双膝跪地,头磕下来道:“侄儿深谢陛下照拂之恩,今生今世当铭记于心,感念感怀!”
顾浅将他扶起来,说:“别‘感念感怀’了,先改口叫‘姑姑’。”
顾伯礼耳尖微红,低声嚅嗫:“应该是‘姨’。”
顾浅抬手摸了摸他头顶,逗趣地说:“我觉得‘姑姑’好听,叫姑姑!”
“是,姑姑万安!”
内侍搬来菖蒲、剑兰、菊花等间错摆放好。
吴大监来问,午膳是否摆在正殿花厅?
“行,花厅。”她拉起顾伯礼的手,“走,吃饭去!”
顾伯礼安静地跟在后头。
他觉得,陛下言语怪诞。
但是细细琢磨又好像有几分道理。
这算是他自打有记忆以来,与人说话最多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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