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是什么样的呢?
司月很少去想了,一个贫穷且充满争吵的童年,真是没什么好回忆的。
只有一个澡堂子,司月却总是想起来。
那时候他们住在黎京的乡下,家旁边不远的地方有一家澡堂子。
冬天的时候,李水琴会带着她和司洵去洗澡。
到了门口的时候就招呼男澡堂里的擦背叔叔看着点司洵,然后自己带着司月去另一边洗。
澡堂的水很烫,人很挤。李水琴总是看到一个水龙头空着就立马推着司月去抢。
司月不好意思,还要走在人家旁边问:你还用吗?
李水琴就会笑她什么都抢不过人家,洗澡都比别人慢半拍。
但是司月很喜欢和李水琴去洗澡,尤其是冬天。
洗得身子热热的,烫烫的,然后拉着李水琴的手和司洵一起走回家。
冬天的黎京格外得冷,每次走到路对面的小商店时,司月总能摸到自己湿漉漉的头发上有脆脆的冰。
她和司洵会乖乖地站在小商店门口,等着李水琴给他们买的一小瓶黄桃酸奶。
两个人头对头,两根吸管一起喝。
那酸奶很好喝,可是司月后来再也没喝过了。
也许是太冷了。
司月太冷了。
什么东西又湿又黏地一直蹭在她的身上、脸上。她的脸颊好痛,身上好痛。
到处湿漉漉的,雨水也重重地砸向她。
司月忽然惶恐地睁开眼,才发现自己正被人拖在阴冷的泥地上走!
她奋力地挣扎了一下身子,可是她的双手双脚全都被人紧紧地用绳子束了起来。拉着她的人显然也发现她醒过来了,他停下了脚步蹲在了司月的身边,笑容阴森:
“怎么样,司月。我说话算话,来找你了。”
司月终于看清了他的脸,正是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矮胖男人。
那天也下大暴雨,那天也是他和她。
“我今天就会还钱给你!” 司月声音沙哑地喊道,整个身子开始不自觉地颤栗。雨水顺着她的脸颊落下,浸润在早已湿透的衬衫里。
可那人却根本不信她的话。
“你他妈有钱早就会还了,能拖到现在!”
“我真的有钱,八十万我现在就可以还你!” 司月声嘶力竭地喊道。
谁知道那人忽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还转头同旁边的一起笑,“小姑娘,真的吗?”
“真的!”
他一双鼠眼阴险地眯起,舌头恶心地舔了舔黄牙,随后狠狠说道:“我要是信你,我他吗这么多年就白干了!”
那人说完便立刻站了起来,再也不听司月任何解释。
司月心生恐惧,又开始大叫:“救命啊——”
矮胖男人显然是厌烦了这一套,他伸出了右脚想要狠狠地踢向司月的腹部。
司月整个人惊恐地缩在一起,双眼紧闭。
大雨剥夺了她所有的感官,她将自己彻底放逐在了黑色的地带里。
那里没有光,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
“砰——” 几声闷响。
那意料之中的痛却并没有到来。
司月痛苦地睁开双眼,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一个身影。
那人忽然走进她的黑色地带,朝她伸出了一只手。
那手冷冰冰的,那人冷冰冰的。
“你走不走。” 他声音回响在那片无边无尽的黑暗里,世间万物,褪色无声。
她犹豫了一下,“走的。”
那人冷哼了一声,把她抱了起来。
-
司月并没有晕倒,她只是一时之间,醒不过来。
她听见季岑风大声地喊她的名字,然后把她抱进了车里。
她太痛了。
心痛到无法抑制。
为什么明明已经那么辛苦那么累了,她却总还是走不出那片沼泽。
恶毒的藤蔓缠绕着她的手臂,淤泥吞噬着她的双腿。
司月站在黑暗里无助地大哭,她像个十岁的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她明明拼了命地要给自己打造一座避风港,她明明可以像所有活在光明里的人一样,有一个美好无暇的未来。
可偏偏她什么都得不到。
不仅得不到,那吃人的沼泽还逼着她一件一件割掉身上的累赘。
她丢了爱人,丢了心。
丢了尊严,还差点丢了命。
可那藤蔓早已长在了她的身上,连着筋通着血。
拔一根,要痛十年。
那个小姑娘缓缓地跌坐在了泥泞上,两眼无望地看着黑色远方。
“司月,到哪里算停呢?”
“这里吗?”
“要停吗?”
“要停吗?”
“要停吗?”
可司月刚要回答,一阵熟悉的铃声却把她用力地拉回了现实。
是她的手机。
女人被紧紧地裹在一张羊毛毯里,头上的雨水早已不再往下滴。
司月一张开猩红的眼睛,就要去找自己的手机。
一双修长的手忽然出现在了她的眼前,“你弟弟。”
司月声音沙哑地说了声谢谢,连忙接通了电话。
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司洵从来不在这个时候给她打电话。
“姐,你快回家吧。”
司洵只说了一句话。
司月从没见过这样的司洵。
他嗓子低得不像话,一句话钝得像磨人的刀。可他又没有大喊大叫,这刀却也狠狠地砍在司月的心上。
她嘴唇霎时惨白,双眼哀求地看着季岑风,“岑风。”
一句话还没说完,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重重落下,“你送我回家好不好?”
男人眉眼阴冷地拧起,“司月,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非要回家不去医院?”
“我不想去医院,我想要回家。” 司月双手无力地落下,求他,“季岑风,我求求你了,送我回家好不好。”
“去医院。” 他态度固执得可怕。
“我不要!” 司月忽然尖叫了起来。
她的神经早已在刚刚就绷到了最极点,她没办法正常思考了。
女人疯狂地扯下了裹在她身上的毯子,伸手就要去开自己那侧的车门。
“司月,你疯了!”
季岑风一把将她拉进了怀里,紧紧禁锢着这个有些失去控制的女人,压着怒气:“你现在这个样子必须去医院知不知道!”
他声音不自觉地加重,手臂却在触碰到女人的瞬间,松了几分力气。
她太冷了,也太瘦了。
瘦到他觉得几乎可以不废任何力气就将她折断。
可司月却是铁了心要回家,她冷冷地看向那个抱住她的男人,声音狠绝:“季岑风,我不要你管我!你算是我什么人我不要你管我!”
她几乎发泄似的朝男人大喊,瘦小的身子却也只能无力地挣扎几下。
男人眼眸里风浪骤起,他紧紧地攥着司月的手腕声线残忍:“我不管你,你以为你能逃得过刚刚那个人吗!”
“刚刚不是你一直在喊我让我过来救你吗!”
“司月!你清醒点!”
男人的声音宛如惊雷炸裂在司月的脑海里,她怔怔地愣了几秒,忽然急促地喘息了起来。
季岑风连忙将她松开了一点,沉声喊道:“司月,呼吸!司月,呼吸!”
司月的手指紧紧地抓住季岑风的手臂,整个人都在不住地颤抖。
季岑风也反手握住她的手臂,半分钟之后,司月终于在男人的喊声中慢慢平缓了呼吸。
她双耳烫得好像着火,连带着整个身子,都好像坠进了熊熊燃烧的火焰。
她好痛啊。
“岑风。”
又是一滴眼泪。
“我家,出事了。”
-
季岑风最后还是妥协了,他让司机先去了司月家。
司月说的没错,她家出事了。
车子还没驶进小区的时候,就看见有不少人聚集在了大门口。司机进不去只能先在门口停了一下,谁知道司月直接冲下了车,一个人朝小区里面跑去。
她浑身还是湿透的,高跟鞋早就不知所踪。
两脚踩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却一点也感觉不到痛。
越往前跑,人越多。
人越多,心越冷。
阴暗潮湿的楼梯间,每一阶楼梯都是司月通往地狱的台阶,她浑身冰冷地一级级踩上。
终于在最后一个拐弯处,看到了司洵。
还有跪坐在地上的,李水琴。
天,塌了。
司月手指紧紧地抓住冰冷的扶手,双腿却是再也用不上半分力气。
触目惊心的红漆被泼在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就连门外的楼梯间也没有放过。
墙上写了很多字,又大又恶心。
像一把把尖锐的刃,刺在他们每个人的眼睛里。
司洵终于看到了司月。
她满脸狼狈,脸颊高高肿起。衣衫沾满泥泞,鞋子却不知所踪。
可他呢?他也好不到哪里去。鲜血顺着他的裤腿凝结在泼满红漆的水泥地面。
冰冷的楼梯间里,三个被残忍鞭挞的人无声对望。
到底是该谁来安慰谁呢?
谁也没有资格。
那个站在楼梯上的女人终于支撑不住,重重地,跌坐在了地上。
她太累了。
司月缓缓地闭上了眼睛,痛感从四肢百骸剧烈传来。
如果,她不是司月,就好了。
冷寂的楼梯间里,又一次陷入了凝滞。绝望游走在每个人的身畔,然后死死拽着他们,节节下沉。
忽然一阵缓慢的脚步声响了起来,司月睁开眼睛缓慢地回头望去。
那个衣衫矜贵的男人正掩在她身后半片晦涩不明的阴影里,看着她。
看着她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看着她衣衫不整地面容绝望。
季岑风插在口袋里的手指忽然紧紧握住,一个疯狂的想法闪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他想,他是恨她的。
他想,他是不会放过她的。
男人慢慢地朝司月弯下了身子,看着她。他想起了很多个曾经和司月在一起的日子,尤其是,那天晚上。
他抱着她在那扇落地窗前,她眼角盈着泪,乌黑的头发散落在他炽热的臂弯里。
她一遍一遍喊着他的名字,却又在无尽的快意中破碎成了无数的轻哦慢吟。
他是真心喜欢过司月的,也是真心恨司月的。
他躺在ICU的病床上看着司月一边撒谎在加班一边却又出现在了另一个男人的生日宴上。
她穿一条黑色连衣裙言笑晏晏地捧着那人的生日蛋糕,昏黄的烛光照在她姣好的面容上。
她轻声对那人说:生日快乐。
季岑风就知道,他这辈子,没办法原谅司月了。
即使他远走高飞到美国三年,即使她如今狼狈不堪到如此地步。
可那又算什么呢?
季岑风不会原谅司月。
他要她所有的痛苦来源都是他。
死寂的楼梯间里,那个漠然的男人忽然无言地勾起了一个笑。他朝着地上的女人缓缓伸出了一只手,声音缱绻:
“司月,要不要,嫁给我?”
司月麻木地抬起双眼,声音沙哑:“什么?”
“我说,嫁给我,我给你家人所有的庇护。”
“…为什么?”
季岑风的眼里飞快地闪过了一丝残忍的快意,就连声线都带着戏谑般的迫不及待:
“因为我要让你在我身边,生不如死。”
隐在黑暗里的那个男人终于张出了鲜血淋漓的獠牙,他亲眼看着这个身陷地狱的女人痛苦不堪,然后抓准机会要带她去另一个,人间炼狱。
“生不如死?”
司月低声开口重复了一遍。
她缓慢地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惨败景象,却也跟着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却又掉起了眼泪。
生不如死?会比现在更加生不如死吗?
不会了。
“要停吗?”
“要停吗?”
沼泽地里的那个小姑娘又一次回头问她。
“要停的。”
“要停的。”
这一次,真的要停了。
那个跌坐在冰冷地面上的女人,低着头收起了自己所有的悲愤与绝望。
她轻轻地搭上了男人伸出的手,用力握紧: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让我,生不如死。
-
那天,那个苦苦挣扎在沼泽里的小姑娘,消失了。
她变成了司南田和李水琴的好女儿,司洵的好姐姐,季岑风的好妻子。
但就是没有人,再是司月了。
真好,再也不用,做司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