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京中长街落满厚厚白霜,沿街楼阁屋舍檐下坠着小冰锥。
天光不明,北风呼啸。
早起的行路人缩着脖子,双手揣进袖中,熙攘而过。
临街开着的铺子多是卖早点、早茶,羊汤滚热,烙饼喷香,铁锅前扬起熏人的白色雾气。
不过今日晨起生意最好的铺子并不是早食店,而是卖灯笼纸扎的寿材铺。
归鹤堂门面不大,来往进出的人越聚越多,外头排起了长队。
葛老四一大早就从下河沟村赶进城,不为赶早市,只为到纸扎铺买一盏梅花灯笼。
他站在长队中间,裹紧了身上的棉衣,伸头看前面还有多少人。
有人接二连三从里面走出来,人人手中提着一盏梅花灯笼。
葛老四浑浊眸中隐隐泛红,轻声嘀咕:“也不知还买不买的到,唉……”
他辗转各处打听,别家的都售空了,只有这家还有存货。
要说今日京中有何重大丧事,那便是沈将军的灵柩回京。
买灯笼的人这么多,不用问也能猜到为何。
排在他前面商贾模样的中年男子回头,似是听到他的嘀咕,打量两眼,问道:“老爷子,你也是来买梅花灯笼的?”
“你认得沈将军?”
葛老四吸了吸冻红的鼻子,点头。
他自然认识,他还认识沈夫人,五载前鹿鸣别苑外曾对他们祖孙二人施以援手。
一对璧人都是顶顶好的品行。
据说梅花灯笼能照亮英魂轮回的路,葛老四对此深信不疑,他来送一送,希望沈将军下辈子长命百岁。
葛老四听商贾口音不像京城附近的人,反问道:“后生,你也知道沈将军?”
商贾侃侃而谈:“当然,那年沈将军领兵经过献城,顺手拔了一座土匪寨,救下了被打劫绑架的近百名商贾,我就是其中一个。”
“后来,他还特地安排献城的巡防兵多加巡视山道,以保我们这些过路商人的安危。”
他愤愤咬牙:“唉,你说这么好的人,为何……”
站在葛老四身后的一个妇人叹了一口气接话,北境边城口音:“好人不长久,祸害活千年呐。”
她拉着孙儿的手,面露凄然:“要不是沈将军打赢了北漠人,我们一家子都要死在边城了,哪来现在的好日子。”
她身旁的小男娃穿戴暖和,脸蛋圆乎乎的,手里还握着把木剑,举起来呼呼喝喝:“沈将军是英雄,辰儿长大了也要做那样的大英雄!”
童言无忌,清亮的嗓音在队伍里传开。
又有几个学子装束的人从纸扎铺里走出来,清秀书生气。
无一例外,手中都提着梅花灯笼。
“快些吧,我们去沈府外的长街等着。”
天上飘起柳絮般的雪点子,不一会儿变为鹅毛状,越飘越大,越飘越密。
街上排队买纸灯笼的队伍,也越续越长。
人群中时不时听到沈将军的名头,谈论的人有京城本土百姓,也有来自大魏各州的。
无一例外,他们都曾亲眼见证过沈将军和他麾下士兵的勇猛和忠正。
将军戍卫四方,百姓心中有数,乾坤朗朗,心眼明净。
葛老四揉了揉酸胀眼睛,迎沈将军的人真多,他那般喜好热闹的人,应当不会觉得孤单了。
京城初雪自晨起至午前,片刻未停。
满地清白,厚厚沉沉,密密匝匝。
比开道官兵更早等候的,是满城百姓。
繁华京城长街无人喧哗,无车马乱涌,只有窸窸窣窣落下的白雪映着一张张朴实无华,冻红的脸庞。
城门大开,铿锵坚实的脚步声阵阵逼近,有将军骑着高头大马威武而来。
葛老四站在人群里翘首以盼,从前凯旋归来的都是沈将军,但如今回来的人,不是他。
黑色棺木车缓缓跟在后面,棺椁没有棚顶没有遮盖,是最寻常的木材。
堆积的雪被覆在棺材盖上,厚厚一层,看着很轻很软,实则又冰又冷。
有百姓疑惑出声:“那是沈将军的灵柩吗?为何如此潦草。”
有懂寿材的人窃窃私语:“是啊,沈将军是为国捐躯,这棺木未免太过敷衍了。”
于尽良目空一切,睥睨两旁站着的百姓。
一群愚民,死人有什么好迎的。
队伍径直往沈府而去,百姓们自发跟上,步伐沉重,踩着厚厚的雪地嘎吱作响。
沈府大门外白幔高悬,白纸黑墨的奠字灯笼迎风摇摆,岌岌可危。
府内众人穿白如素,皆是红着眼睛,互相搀扶立于门前。
沈母崔氏已经哭晕过去两回,现下由沈倾意扶着,才勉强不至于倒地。
待到棺木车停于府宅前,众人哀恸不已,哭声悲怆。
“二公子。”
“妄儿。”
“我的孙儿。”
主仆上下泣不成声,闻者伤心,见者落泪,旁观的百姓们扯着袖子抹眼泪。
于尽良居高临下,坐在马上扫视沈府满门,噙着浅淡笑意。
现在就哭成这样,才哪到哪儿啊。
沈老侯爷杵着螭首拐杖,颤颤巍巍迎上前,“敢问于将军,可否将我孙儿的棺椁交于府内。”
于尽良眼见时辰差不多,翻身下马。
意味深长道:“老侯爷何须多礼,自然可以。”
沈老侯爷微微颔首,扬手示意底下人去接。
等候抬棺的十几人起步上前,尚未走出两步,就听得一连串激烈马蹄声传来。
“慢着。”
“陛下有旨!”
薛公公翻身下马,抖了抖肩头厚厚的风毛披风,扬起手中明黄圣旨面向沈府众人。
嗓音细长:“陛下有旨,沈府众人听旨!”
在场诸人纷纷暂止了哭声,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沈修妄贵为一国公侯,骁勇善战,身死战场,朕心甚殇。」
「然,今查获通敌密信一封,乃出于沈修妄之手,其内饱含通敌之策,交战之计,乃至我大魏将兵于南境连战告败皆由于此。」
「沈修妄与南梁首领谋划城池分赃不均,方遭其暗算剿杀,以至数万鹰鹤军埋骨他乡。」
「朕得此信,日不能食,夜不能寐,痛心疾首。」
「国固有法,公侯世家犯法皆与庶民同罪。沈修妄叛国通敌,乃沈氏满门教导无方,门楣不正之过。」
「按律,当满门戴罪,男子流放岭南,女子没入教坊司!」
寒风刺骨,吹翻袍袖,跪地听旨的沈氏众人犹如待宰羔羊。
薛公公顿了顿,又继续念下去。
「然,沈氏乃辅国世家,于大魏江山社稷有功,朕实在不忍多加苛责。」
「沈修妄远于千里之外通敌叛国,念在沈氏全族不知其行,遂从轻发落。罚没沈氏族产,褫夺公侯命妇之位,贬为庶人。」
「赐沈修妄一百鞭笞,当众行刑,以正国法!」
「不得有人哭丧守灵,闻声斩之!」
薛公公悠然念毕,居高临下,双手递上圣旨。
看向沈老侯爷,尾调拉长:“沈继阊,接旨吧。”
沈老侯爷僵着脊背,双手颤颤巍巍举过花白头顶,一字一顿:“老臣接旨,谢主隆恩!”
在他身后,众人肩头不停颤抖,却不敢哭出一丝声响,捂着嘴瑟瑟发抖。
薛公公面色阴白,凉声道:“改日还是上门多谢乔相吧,毕竟是乔相为陛下分忧,否则,沈府满门可比现下惨多了。”
他抬头与于尽良相视一笑:“于将军放手行刑吧,一百鞭刑。”
“天寒地冻,咱家先行回宫了。”
话毕,一帮子人威风凛凛地骑马离开。
于尽良扫视众人,呵,显赫一世的沈家,不过如此。
他舔了舔嘴唇,语气狠厉:“来人啊!”
“开棺,鞭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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