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暑之夜,白日嚣灼褪去,徒留一院清风,半枕虫鸣。
主屋内室。
苏檀临窗而坐,面前的梅花纹清漆小几上摆一盏灯,姑娘捧着绣品,拈线落针。
窗外不时有鸣虫发出“唧唧吱、唧唧吱”的声响,那是蟋蟀。
又有鸣虫发出“轧织、轧织”的叫声,应当是纺织娘。
绣花针刺破绢面,彩线翻飞,活灵活现的巧物儿跃然其上。
灯芯“噼啪”炸了一下。
苏檀抬手揉了揉眼睛,等待视线重新聚焦的片刻功夫,微微晃神。
忽的想起今日去问檀书斋时,临走前乔煜对她说的话。
他说:“念念,近几日京中兴许会不太平,素日若没有要紧事,可少些出门。”
苏檀皱了皱眉,何为不太平。
想来又是上头的皇子龙孙斗得你来我往。
姑娘看着晃动的烛火,轻轻摇了摇头,清出脑中这些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拈起绣花针落下,右眼皮忽的一跳。
针尖瞬间戳破粉白手指,一滴滚圆的赤红血珠子迅速冒出来。
苏檀回过神,忙放下绣品,拿起一旁的帕子抹去指尖血珠。
眼皮子仍在跳。
“吱呀”一声,主屋门被人推开。
沈修妄从外头拐过曲面落地屏风走进内室,一抬眼便看到姑娘一手裹着帕子,低头看指尖。
他几步上前。
“怎的了,好端端的半夜做什么绣活儿,我瞧瞧可无事。”
说着便握住姑娘的手腕,垂眼细看她的伤口在哪儿。
苏檀抿了抿唇,嘟囔:“针尖刺破的,不妨事。”
沈修妄找了半天确实没看到伤口,那么点针眼,估摸着早愈合了。
他没好气地看她一眼,顺手拿起一旁的绣品,随口问道:“绣的什么?如此用心。”
拿在手里随意一展,竟是一件比他巴掌大不出多少的孩童肚兜。
当间一条栩栩如生的红鲤鱼,只差点睛。
这肚兜实在太小,拿在男子手中像是张帕子。
委实可爱。
沈修妄瞬间睁大眼睛,一双潋潋凤眸缓缓下移,视线落于姑娘平坦小腹之上。
薄唇微张,唇角露出不经意上扬的弧度,竟连声音也开始微微颤抖。
“念棠,你是不是有……”
苏檀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向自己纤细腰肢。
狐疑:有?有什么?
下一瞬,突然反应过来。
姑娘张了张口刚要说话,沈修妄已经张开双臂,俯身将她拥入怀中。
“念棠,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昨夜我不该那般不知轻重分寸。”
“可曾叫府医来瞧?”
“不成,府医庸碌,明日我将太医院的杏林圣手请来……”
越说越离谱了。
苏檀百口莫辩,清了清嗓子,连忙淡声解释:“公子,奴婢的癸水五日前刚结束,我……没有怀孕。”
“今日我去看望采薇姐姐,她如今已有三个月身孕,这小肚兜是绣了送给她的孩儿的。”
闻言,身前抱着她的人似乎双臂一僵,片刻后又恢复如常。
沈修妄缓缓直起腰,垂眸看她,“果真?”
他不死心地捏着小肚兜又看两眼,如此可爱精巧。
苏檀认真点头:“当真。”
她次次事后服药,怎么可能怀孕。
沈修妄悻悻放下小肚兜,抬手揉了揉鼻尖。
“那你明日再绣吧,无需熬夜。”
“我,我沐浴去了。”
匆匆撂下这句话,沈修妄转身往里头的净室走去。
内心自语。
念棠如此肯定,那定然是自己会错意了。
天知道,方才那一瞬间,他脑中已然浮现出孩儿的名字。
真是疯了。
是夜。
京中一处暗门楼子。
闭锁的屋内,男男女女瘫醉一片。
人人摇头晃脑,手悬在虚空中,捕捉极乐之源。
三三两两,又哭又笑,形如提线木偶。
有锦衣华服的男子语无伦次,感慨:“登仙,果真登仙……哈哈……”
*
两日后,晨起。
伺候完沈修妄更衣出府上早朝,苏檀趁着日头还没升高,照例去往园中西北角的药圃。
盛夏草木葱茏,药草更是长势喜人。
姑娘埋身药圃中央,目光扫视四周,并无旁人,随即摸到墙角边。
拨开些许杂草,便能看到之前寻摸到的一处小排水口。
近几日无雨,里头干燥得很。
苏檀伸手往里头一摸,探了两下,果然摸到一个用油纸包好的物件。
借着葱茏草木的掩盖,她迅速打开油纸,露出里头的几块枣泥糕饼,与她那日分发给流民的一模一样。
还有一张纸,姑娘展开一看,上面只端端正正写了两个字。
「挣命」
苏檀无声地弯了弯唇角,果然她没看错人。
那日她布施走后,小姑娘燕子偷偷凑到大哥和二哥面前,四下张望并没有人注意他们,这才缓缓张开手指,给他们看方才那位好心小姐塞给她的东西。。
纸笺已被掌心手汗浸湿,银子却是闪着光。
黑瘦汉子满脸错愕,慌忙收起银子,又把那张纸条展开,递到靠在石头边的小伙面前。
“小川,你跟村头秀才读过几天书,瞅瞅写的什么?”
小伙强撑着睁大眼睛,一字一字,磕磕巴巴轻声读出来。
“三日为限,若你们能顺利进城,去往东市永庆坊,左数第一家,西北角有一排水渠口。”
“将今日所赠糕点原样买一份放进去。”
“我若没看见,只当你们认命,这锭银子全当丢入水。”
黑瘦汉子瞪大眼睛,喃喃自语:“这是啥意思……”
小川咳嗽一声,思索一瞬,抬眼看向他,耐心解释:“大江哥,那小姐应当是要考验我们。”
“若我们愿意为她卖命,日后兴许能挣个前程;若我们不愿意,这锭银子拿走,往后就再无瓜葛。”
大江眉头一拧,轻声喃喃:“她就不怕我们拿着银子和纸条出去乱说……”
小川喘出一口粗气,唇色淡白,“哥,人家是高门大院出来的,咱们只是乞讨的流民。”
“况且那位小姐面儿都没露,叫咱们办的事只是买糕点,犯法不?”
大江挠了挠头,面露愁容:“要不咱把银子还回去吧……”
虽然那位小姐看着不是大凶大恶之人,可替人卖命这种事,他能做,弟妹却不能一起被卷入。
蹲在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燕子摇头,眨巴着大眼睛看向他们。
“大哥、二哥,我们做。”
小姑娘异常坚定:“方才那位姐姐说的没错,命是我们自己的,自己都不去挣,谁还能替我们挣。”
中暑的小川也连连点头:“哥,咱们拼一回吧。”
他垂眼看向身上的粗布麻衣,还有三人脚上磨破了的草鞋。
再看远处大道上,迎来走往的富户权贵的马车。
眸色越发坚毅:“我不信命,我信人定胜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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