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在一旁道:“韩大哥有话直说,我老爹从来不讲什么虚礼的,你快讲,我们洗耳恭听。”
韩非思索半晌,张口道:“前者我们日夜所思无非存韩之计,一则以我等都是韩人,二则秦人之法过于严苛,韩国若是入了秦,百姓必受奴役之苦。秦之南阳郡与韩国南阳郡临近,我曾到南阳郡办案数月,时常隔着界河观察秦国,一月之间从秦之南阳郡押往秦国的囚徒就有两万人。南阳郡人口不过五十万,一月之间就有两万人犯法,可见必是秦法御民太严,若是韩国入了秦,民不知法,不知多少人要受害。三则秦人过于好战,便是尽占了六国之地,只怕也不肯满足,若是秦国役使华夏之民远征蛮荒,则天下之苦无尽也。”
众人大为认同,小姑娘四人在秦地数月,道路之上除了运粮队,见得最多的便是押送囚徒的队伍,数月间所见囚徒有数万之众,各地狱中囚徒,更难计数,若是秦人占了这天下,只怕这天下之民十之一二都要做了囚徒。
“秦人得了华夏,华夏之民必然受苦。关东六国并无一个可抗秦者,且关东诸国,比之秦国还颇有不如。三晋两百年,齐国、楚国、燕国八百年,无数代王孙公子已占尽了天下之利。若是再不消除这些蛀虫,天下之民将尺寸之地存身。以此论之,秦国灭了六国倒是好事。
待秦国灭了六国,扫除各国旧贵族,一扫数百年积弊。再寻机灭了秦国,再建乐土,则天下之民幸甚。只是我思之再三,秦国已如此强大,六国不能挡,六国既灭,实不知秦国如何得灭。”
张良年纪尚轻,入朝时日短,此前曾游历天下,寻些见闻回来跟韩非闲聊,所以二人对各国的看法基本相同,心知各国已糜烂到了无以复加之地步。相比之下,秦国倒算是一股清流了,只是这股清流血色太重。
小姑娘道:“若是秦王政仁善,是否能改变秦国国策?”
张良道:“难!一国国策势能极大,昔年商君靠着秦孝公大力支持,变法十余年始有成效。孝公之后又得惠文王支持新法,终于彻底成功;然秦虽变法成功,商君难免一死。
如今秦国依靠变法使国力达到巅峰,秦法已经深入秦人骨髓,若是想要改变秦国严刑峻法,奖励耕战之国策,非得再有十个孝公,再死一百个商君方有希望。如今秦国不顾关中大饥,不是攻韩就是伐魏,便是明证。
昔年商君变法,最大的阻力来自秦国公室贵族,秦国公室贵族虽是变法阻碍,对秦国感情深厚,逐步接受了损己利国之事。如今一百年过去,秦国公室日衰,依靠战功崛起的新贵满盈秦国朝堂,已是秦国最强大的力量。若是秦王改耕战国策,这些将门新贵的子弟少了晋身之阶,必然对秦王不满,到时只怕秦王连王位也坐不稳。”
小姑娘道:“如今的形势皆是我们猜测,不如我们先坐观秦人取了天下,再试试看秦王是否能停止攻伐,休养民力。若是秦王能做到,我们便助之,若是秦王做不到,我们便寻一个合适的新王助之,若是秦国再也不能宽刑养民,我们便推翻了这秦国。”
张良大喜道:“小妹妹所言甚善,就照此办理,只是我们须得做好推翻秦国的准备,到时秦国暴政引得天下之民恶之,我们须得准备好与之抗衡的力量。只是这领头之人,须得宽仁爱民,又能征惯战才好。”
李左车听张良所言,说的最合适的人分明便是祖父,又想到先生忽然出山相助祖父收服东胡,又说可借东胡之势,莫非先生早就想好了万一秦国不仁,便要辅佐祖父夺取天下?想着不由看了司马一眼。
此时门人来报,说市丘君来访,韩非门客韩腾在侧,已知早朝之时韩王让韩非给市丘君寻狗之事,心中十分愤怒,就要出去拦人,被韩非挡住。
初代市丘君为韩厘王之子,当代市丘君为二代,因侵占民田万亩被韩非发现,将侵占田亩悉数归还,又没收万亩良田归国,市丘君怀恨在心,在朝中一直与韩非为敌。市丘君因无能在朝中并无重要执事,旧贵族抱团对抗韩非,市丘君身边倒是聚集了几个旧贵族,有些声势。
如今韩国大弱,韩王不愿过于得罪旧贵族,今日早朝让韩非帮市丘君寻狗,算是对没收市丘君万亩良田的回应。市丘君见韩王让步,更加肆无忌惮,找上门来问韩非如何给自己寻狗。
市丘君不等韩非迎接,哈哈大笑着步入堂中,见堂中众多宾客,除了相国张平之子张良之外都不认识。
韩非吩咐给市丘君安置了案几坐垫,上了一份酒菜。市丘君请韩非介绍席中之人,韩非不愿在表面上跟市丘君撕破脸,一一引荐了。
市丘君未听过司马和小姑娘之名,却识得武安君李牧的厉害,听说武安君之孙在此,便收敛了许多,也不问韩非狗寻得如何了,随便寒暄几句匆匆逃席而去。
当日韩非留了众人住在府中。
次日韩非自去上朝,使韩腾领了小姑娘等人在新郑县中游览。新郑本是郑国旧都,郑国乃是周王室近支,因平王东迁之时有功,被封在周国腹心之地。郑国一度十分强大,郑庄公之时还曾射伤周王,称为中原诸侯小霸王。
郑庄公之后郑国陷入内乱,加之四邻皆是晋国、楚国、秦国、齐国等强国,逐渐衰弱。郑国四邻皆强,却能坚持到一百多年前韩国灭郑之时,皆因这新郑乃是中原腹心之地,土地肥沃,人口众多。
近数十年来韩国连续失了近半国土,依旧能够苟延残喘者,也是仰赖这新郑之地。新郑之富,比之晋阳、安邑、咸阳等大城尤有过之。华夏之地若论富庶,堪与新郑相比者,只有魏都大梁和赵都邯郸而已。
韩国攻占新郑之后,在郑国都城基础上有多次扩建,新郑城池比之郑国之时大了数倍(秦国并没有攻破新郑,只是威胁韩王安若是不降就要屠城,所以秦灭韩国之时新郑也未遭破坏)。
新郑东南北三面都是平原,只有西面有高山阻隔,不利防守。秦、楚、魏、赵、齐等大国都曾进攻新郑,自鄢郢长平以来,关东诸国深知最大的威胁乃是秦国,是以相互之间少有大战,最近数十年新郑未有兵灾。韩国被占土地之民,多有逃亡新郑者,是以如今韩国危如累卵,新郑依旧繁荣昌盛,人流往来如织。
司马青史特意去看了新郑工坊,远远便听见工坊之中叮叮当当的铸造之声。司马认真捡看了几个工坊的农具和兵器,果然十分锋利,也就比卓氏铁器稍次而已,远远超过寻常工坊之出品,不由感叹韩国铸造之术果然不凡。
韩腾见司马青史对铸造有兴趣,领了众人进入官家工坊,弓弩箭矢和刀剑,比之武安君北地所用更为精良,尤其大弩能及六百步以外,攻守皆是利器,难怪以韩国之弱依旧能坚持到今日不倒。
到了申时众人拐进一个酒楼吃饭,这个酒楼临近大道,韩非下朝之时必然经过,因此众人就在此挑了个临床的位置坐下喝酒,坐等韩非。
忽地公主瞥见一人拐进了对面的酒楼,拉了拉小姑娘的衣袖道:“刚才鬼鬼祟祟进对面酒楼的人,就是昨天那个讨厌的人。”
小姑娘一愣道:“哪个讨厌的人?”
“就是那个要找狗的,什么君。”
“市丘君?”
“对,就是他,刚刚鬼鬼祟祟地进了对面的酒楼。”
“算了,不理他,这个市丘君一看就是个守财奴,半点用处也没有。”
过了一会儿市丘君鬼鬼祟祟地从对面的酒楼出来离开了,这次小姑娘也看见了,大是诧异:那市丘君虽是个无用之人,到底是韩国封君,在新郑大有地位,为何行事如此鬼祟。
此时韩腾远远瞧见韩非的马车自王宫而来,忙下楼去迎接。
韩腾拦停了韩非的马车,上前请韩非下车,韩非刚一露头,对面酒楼二楼中射出一排弩箭,直冲韩非而去。韩腾站在地下当先瞧见了,撒出长剑在韩非身后撒出一片光幕,把弩箭尽皆挡住了,弩箭劲力十足,韩腾又是仓促应对,步伐不稳,身子歪倒。
此时第二波弩箭又至,韩非已经反应过来,拔出剑来拨打弩箭。韩非并不擅长武艺,那弩箭又近,立时便有一只弩箭射中了韩非右臂,长剑当啷一声坠地,韩非就势滚入马车之下,挡住了第三波弩箭。
这时街道两旁冲出数十人,直向韩非杀来,那马也受了惊吓,直往前冲去,把韩非暴露出来。
幸得此时公主和李左车已经跳进对面酒楼,抡了刀剑砍杀弓弩手。那些弓弩手本为偷袭而来,未曾想到对面酒楼中居然冲出对方的高手来,一时手足无措,被公主和李左车砍翻了大半,余者不敢对敌,翻越栏杆而走。
街道两旁杀出的剑士足有五十余人,个个持了长剑冲杀而来,幸得小姑娘和韩腾二人抵挡,方保得韩非无恙。
那些剑士冲杀了一阵,见面前二人武艺高强,又不见弓弩手进攻,心知今日已难得手,打声呼哨各自钻入街巷消失不见。
大街上项燕的马车正好路过,众人扶了韩非坐项燕马车回司寇府,幸得射中韩非的弩箭无毒,医士包扎了也就无事。
韩王然心知韩非之才,对他十分信任。只是此时韩国风雨飘摇,不敢让韩非强推变法,听闻韩非遇刺,急急遣了宫中医士前来调治。
昨日韩腾一直跟在韩非身边,众人并未注意此人,今日一见韩腾武艺如此高强,小姑娘、李左车和公主都十分佩服。韩腾年纪也不大,不多时跟三小打成一片。
小姑娘等人方知韩腾是韩非贴身护卫,想韩非在韩国推行变法,新郑旧贵深恨韩非,行刺之事时有发生,若不是有韩腾这等高手护卫,恐早已遭了不测。
韩非巴扎好了之后休息了一会儿,出来与众人相见。
韩非先谢过了众人相助之情,又谢过了项燕,大家在一起叙话。
项燕今日在朝堂之上见韩王,提出合纵抗秦之事。韩王年老拿不定主意,模棱两可,众大臣一个个畏秦如虎,闻说抗秦俱都摇头叹息,令项燕大失所望。韩非与项燕倒是一见如故,对项燕所言十分赞成。
项燕在楚国内虽是贵族,算是开明派,对变法并不十分了解,却支持春申君变法,只是旧贵势力太强,他也是无奈。项燕在楚国处境与韩非在韩国处境相似,今日见韩国新郑大庭广众之下居然有人刺杀司寇大人,也是叹息不已。
韩非向项燕解释韩王实愿意合纵攻秦,只是一则众臣胆怯,二则前番韩王与周天子合纵伐秦,赵魏楚三国失约,致使韩国损失八万精兵,自此韩王变得十分谨慎。韩非保证若是赵魏楚三国大军兵临函谷关,自己必定说服韩王同意合纵伐秦。
项燕一想韩非之言果然有理,自己此番前来也算有些收获,与众人闲谈一番,欢喜而去。
公主说出在酒楼看见市丘君之事,韩腾闻言大怒,拔了剑就要去杀了市丘君,被韩非拦住。
韩非道:“我行了变法之路,便知有今日,行刺之事遇到了无数次,也是天命在我,到今日依旧安然无恙。”言语之下也是十分萧瑟。
韩非身为司寇,本就负有捕盗诉讼之责,当下吩咐下去严查今日遇到的刺客,若是发现了,不用多问就地正法。
小姑娘心知韩非必然知道是何人主使,只是此事牵扯太大,如今韩国风雨飘摇,新郑人心不稳,韩非也只能做做样子去抓贼,实际并不追究。
此时张良也赶来,闻听韩非无碍,方才放心,与众人议论市丘君之事,也是十分愤怒。
韩非受了伤需要多少休息,众人也不便打扰,早早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