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州常年少雨,只往南靠近西州的地界气候稍显湿润,有绿意覆盖。九州第二大河悬江自境内穿行而过,悬河以北多黄土砂石,植被稀疏。遂以,雍州虽幅员辽阔,但境内人士多集中在悬河及其支流流域。雍州首府永城便在悬河边上,雍州仙门永良宗就在此处。
雍州往西北是漫无边际的黄沙之地,世人称为戈古荒原。自雍州边境望出去,漫黄黄一片,风沙不停歇地吹打,仿若一道天然的屏障。不过这不消不灭的屏障却只防住了雍州往外的脚步。
自风羲接管雍州仙门以来,便着力加强了雍州边境的防护结界,又里外用心植了几圈防风固沙的植株,接近戈古的是两层黄草、沙柳一类的矮株,雍州结界内则是两圈耐旱高大的青杨、胡杨一类。所以这些年来,临近戈古荒原的雍州居民倒没怎么受风沙侵扰,望出去也多了些杨树作景,不再是从前的昏黄一片。只是那结界每年都得由风羲亲自加持。
绿央站在一棵胡杨顶上,望着层层叠叠的树木草株将那风沙阻挡在外,只留一片清明给界内之人。先前虽已听说过风羲在雍州做了不少利民之事,年轻的宗主在雍州颇受拥戴。她素知风羲待人接物、处事为人都是顶好的,被爱戴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但如今亲眼看到这些,绿央才真正体会到那些民众的发自内心的感激之情。
在这干旱恶劣之地,能让这些树木、草植一点点扎根、成长,经年不倒,想必费了她不少心血。更莫说那延绵数百里的结界,又耗去了风羲多少灵力。
绿央侧头,风羲就站在她身侧。
“风羲。”
“恩?”
“你做得真好。”
绿央是笑着说出这句话的,是发自内心的赞叹。风羲先是一愣,随后也绽开了一个笑脸。
“得你夸赞,真是不易。”
她这一笑,连带着旁边的禹梧桐都盯着看了半晌。站在绿央右侧的时祺则是不耐地“嘁”了一声。
“师姐每天都夸我。赶紧走吧,办正事。”
说完,时祺揽住绿央,脚下一点,瞬息之间就朝那结界外去了。
“等等,时祺!”
风羲喊一声,也赶紧拉着禹梧桐跟上。
自前一晚之后,时祺觉得风羲和绿央之间的氛围变了,师姐对风羲的态度似乎好了许多,但她并不想看这两人这么“和谐”。当下御风也催得又快又急,眨眼就已经越过了那林障,到了雍州结界之外。
“念安,等……”
绿央想要喊时祺等等风羲和禹梧桐,哪知刚开口就被灌了满嘴的风和黄沙,呛得她止不住地呸呸。但那黄沙好像长了手脚,和着唾液就糊在口腔里,吐出来的间隙,还会有新的不断往里钻。不仅嘴巴,连眼睛都被迷得睁不开。绿央想拿手擦擦眼睛,可连衣袖褶皱和手上都沾着细沙,越揉越多。让她口涎和眼泪齐下,好不狼狈。而她旁边的时祺也是差不多的情形。
风羲已经赶上了她二人,扬手就把人拉到了自己的结界里。
“都让你等等了!这风沙你以为是闹着玩的吗!”
说完,风羲用自己干净的手给绿央把脸上的沙尘拂去,轻柔地捧着看对方已经红了的眼睛。
“眼睛能睁开吗,我看看……”一边说着,还一边凑近了,轻轻地为对方吹去进到眼睛里的沙子,“现在再试试?”
绿央睁开眼,那眼泪也不受控制地又滚下来两轮。
旁边的禹梧桐递上水壶,风羲接过,拔了塞子,慢慢地喂绿央喝了一口。
“别咽,把沙子漱出来。”
那模样活像在哄不懂事的小朋友,只是旁边的时祺正忙着清理自己身上的沙尘,这一幕也只有禹梧桐用心看去了。
终于将口中的沙砾吐尽,绿央抬起袖管擦了擦嘴,还是挤出个笑脸对着二人。
“谢谢。”说完又抖了抖,将身上的黄沙尽数抖落。
时祺也终于收拾利落,可算能张口说话了。
“我哪知道这么厉害!你不早说!”
风羲收了水壶,手搭在绿央的肩上没松。
“你就算不动脑子想,怎么也得顾着央央吧,她是南方的树,经得住这个吗!”
时祺不说话了,歪着嘴又吐出来一颗沙子。
绿央不动声色地拿下自己肩头的手,道:“好了,这也没什么事,我又不是什么小孩子。咱们办正事要紧。”
几人便不再说话,在结界里加快了往那沙中绿洲赶的脚步。
行了约莫一个时辰,这片地界上的风沙却是越来越大、越来越猛。即使她四人飞在半空也看不清前后左右的情况,一路上风羲只能不断地加强结界。而那指引的罗盘也在此刻失了效。四人停在空中,一时也不知往哪个方向飞。
风羲道:“应当是风沙太大,阻隔了罗盘的感应。”
这黄沙狂风不似瘴林那瘴气。瘴气再浓,也只是雾气的形态,断然妨碍不了罗盘的指引之效。但这狂风之中裹挟着密密麻麻的细小黄沙,说是流动的沙墙也不为过。
禹梧桐道:“茫然飞行恐失了方向,不如我们下去吧。”
在地面行走,好歹还能踩着沙子,寻摸个方向。于是剩下的三人应了,当即就落在柔软细密的沙漠之上。
绿央低头看了一眼,这沙子比雍州境内的黄土要更黄些,全然没有一丁点儿土壤该有的棕。
辅一落地,风羲就习惯性地抬手想要去抓住右手边的人,结果却扑了个空。再转头看,绿衣人儿已经蹲在地上,不知在看什么。就这功夫,她的左手传来温热,是禹梧桐抓住了她的手掌。风羲不动声色,反手握住了对方的手腕,往绿央的方向走了一步。
“怎么了?”
绿央还是那个姿势,听到风羲的声音也没抬头。只五指张开,贴着那片黄沙。
“我感觉到它了。”
闻言,时祺也蹲下来,摸了半天也没感觉出来什么区别,便道:“师姐,你感觉到什么了,水石吗?”
绿央搭着她的手臂站起来,道:“恩,确实是水石,在那边。”说着她抬手指了一个方向。
时祺看一眼,又挠了挠头,道:“师姐,这你都会啊,我怎么感觉不到。”
四人已经开始朝着方才绿央指的方向行进,绿央一边走一边冲时祺眨眼。
“因为我是树啊。”
时祺歪头看她:“恩?”
“水生木,木之所成,依水之泽被。央央对这水石有感应,是天性使然。”回答时祺的是风羲。
绿央对这个解释毫不置疑,笑了笑,道:“嘿嘿,风羲聪明。”
听了这话,风羲看一眼时祺,下巴扬起,嘴角是怎么也压不下的弧度。时祺白她一眼,拉着绿央靠自己近了些,继续赶路。
举目皆是黄沙,再没有别的,四人就这么无聊地走了近两个时辰,时不时还要停下来抖一抖漏进靴子里的沙子。
绿央又停下来感应了一番,道:“咱们赶快些。”
其余人应了,正欲抬脚,却感觉四周响起些不同寻常的声音。不是这过去三个时辰里已经听惯了的风吹沙砾之声,而是一种细微的拱动砂石的摩擦之声,窸窸窣窣的,像是有虫子在沙子上爬行穿梭。
四人没有贸然动作,都仔细听着。那声音越来越近,转瞬之间就已经来到了脚下。四人齐齐低头看去,那平整松软的黄沙突然拱起无数个针尖大小的凸起。
风羲眉头一拧,大喝道:“不好!快离开沙地!”
随着这声落,那些凸起已经破开,钻出无数指甲盖大小的黑色甲虫。它们速度极快地涌出,往四人脚背上爬。
知道绿央最怕这些东西,时祺早在它们刚露头的时候就一把将师姐抱了起来。饶是如此,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黑点,绿央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四人虽然已经双脚离地,但奈何那黑虫数量之多,很快层叠上来,填补上了人脚与地面的空隙,不少已经攀到了人小腿之上,活像冰冷的甲胄一般。让绿央想起来北州的缠雪,但缠雪可比这密密麻麻的东西可爱多了。
风羲和禹梧桐并肩而立,用灵力驱退已经攀附到身上的黑虫,两人重新悬到时祺和绿央身边。
四人重新设起一个结界,这次没忘记把下头也封上。绿央拍了拍时祺,让她将自己放下。
“是圡甲,一种在沙漠里的甲虫,能通过甲面吸收水气存活。看来我们是接近绿洲了。”
禹梧桐转头看她:“绿央姑娘连这也知道?”之前听风羲说绿央是南方的树,却不曾想连圡甲这种东西都清楚。
绿央闻言去看她,笑着答:“提前向夫君取了经。”出发前绿央跟她们说的“会提前想想”也不是随口之言,当晚就跟溪山传信打听了些沙漠之中可能存在的生灵。
就在这说话间,那圡甲并没有退去,反而越聚越多。眼见众人脱离了地面,悬于半空,它们骚动一阵,竟尽数归于一处。那黑色的甲虫越堆越高,半刻后就已经筑起一道能与四人平视的虫柱。
这虫柱下大上小,像倒反的沙漠旋风。那些圡甲一个叠一个,在这旋风之中不断游走改变位置,那虫柱尖便在不断向四人的结界逼近。
第一只圡甲爬上结界,接踵而来的便是无数只。那些黑色的虫子一层盖一层,一点缝隙不留,将这结界包裹成了一个不断蠕动的黑色大球。
悬于结界之中的绿央,连那虫子爬动的细小四肢和触须都看得清清楚楚,她后背的汗毛根根立起,开始后悔自己视感为何这么好。
站在旁边的时祺第一时间感觉到了她身体的僵硬,抬手捏诀想要击退这些东西。
“念安,用火。”
时祺了然,双手比在胸前起了个诀。手腕一翻,再睁眼时,她的眸中似乎都燃起了火焰。指尖燃起的火焰烧得旺,很快就直冲而上,破开结界一角,沿着结界外缘蔓延开来。
很快,黑球变成了火球,那些覆盖在结界之上的圡甲“噼里啪啦”地带着火星子往下落,更多的则是被烧成灰烬,散在了风沙里。
剩下的圡甲见此情况,便再不敢往前,那虫柱已然比先前矮了许多。一部分圡甲被烧了,一部分钻回了沙子躲避那炙烤。两方僵持了一会儿,圡甲不得进攻之法,散了虫柱,尽数退回了沙土之中。
“圡甲能存,绿洲必然在附近。顺着刚才的方向,走!”
遭遇圡甲袭击之前,绿央就已经感应了水石的方向。未防再有变数,四人立马又循着原来的方向,加快了行进的动作。
风羲在心里估算着四人已经行了五里,便道:“小心些。”
点了点头,绿央道:“恩,很近了。”只因她不用贴着地皮都能感受到水的气息。
就这功夫,她们的结界“嘭”的一声,撞在了一个不知名硬物之上。结界内的几人都是一个趔趄。
时祺喊一声:“风羲,你这乌鸦嘴还是闭上吧!”
四人站稳了,抬眼看去,首先对上了一双幽绿色的竖瞳。那绿瞳缓缓后退,这下四人看清了。是一条仰着头的巨蛇,正直直地盯着她们。
“这……这是沙蟒?”开口的是禹梧桐,她常年跟着风羲在雍州,对这些生物多少有些了解,看模样花纹就认了出来。
风羲道:“是。”
“可沙蟒身长不会超过三尺,这……”
绿央仔细看了两眼,便道:“外力为之。”
结界内的四人还在耐心观察,可那巨蟒却没有耐心了。
它兀地长大嘴,一口咬了上来,将整个结界连带着人都含在了嘴里。奈何这结界比石头还硬,它咬咬不破,吞吞不下,只能又将嘴张大了一些,将这“球”吐了出来。“球”未落地,那蟒躯就迅捷无比地缠绕上来,裹着这球开始在地上翻滚。这是蟒类惯用的绞杀猎物的招数。
结界内的四人虽未被直接绞住,但也在结界内被颠晃得七荤八素,一时之间头挨着脚,脚踢着胸,谁是谁人都分不清。
绿央被晃得胃里翻涌,着实受不住,太晕了!脑袋再次被撞到时祺的腰上时,她忍不住了。一把夺了眼前那把木剑,也不知脚下踩的是谁,一个借力就冲出结界。刚一出来,她就一头撞在冰凉的蛇鳞上,激得她浑身一抖,一掌就拍了过去。
那巨蟒似是吃痛,终于松了些劲儿,却是扭动得更凶了。趁着这个空隙,绿央翻身一跃,站在了蛇身之上。她前后一看,自己站的这位置正是蛇腹。那巨型沙蟒还在认真地绞扭着,全然没感觉到身上这点重量。
看了眼蛇头的方向,绿央便拔足狂奔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她很快跑到了这巨蟒的七寸之处。但她并未停留,又往前跑了十步,五指张开,再轻轻一捏,那巨蟒便被迫吐着信子抬起了头。
这一下激得巨蟒松了身子,那颗被裹缠住的大球也落了地。结界内的风羲、时祺和禹梧桐三人终于落在了实处。风羲掺着禹梧桐,终于站稳了身形。三人齐齐向蛇头望去。
那巨蟒左右摇晃着,空气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束缚住了它,让它又急又怕。而站在那蛇头之上的人,衣摆翻飞,铃兰发钗和袖口的石珠子齐齐发出叮铃的响声,额间一点绿意闪着光。
时祺望着,觉得那巨兽就像是师姐手底下的小宠。
绿央俯身,顺手摸向巨蟒头顶两点一线之间,那里有一处灰白,与周围土棕色的蟒纹格格不入。
“你这小蛇,不乖。”
说完她扬起手中的木剑,对着那处灰白刺了下去。
余下的三人只觉眼前灵光一闪,那巨蟒极速地缩小,变回了寻常沙蟒的大小,落地之后很快钻入了沙中,露出一个小小的蛇头看着绿央。
刚刚训完蛇的绿央也落在沙地上,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屁股墩。她“哎哟”一声,在心里感叹自己怎么就不能像其他人那样呢。像大魔头,每次打架看起来都很有风度;还有爹爹,那鹤姿也是轻灵飘逸,就连风羲和时祺,哪次不是轻飘飘地潇洒落地。
她脑子里还在想些有的没的,其余的三人已经跑到了跟前。被时祺半抱半拉地弄起来,绿央才赶走了脑子里那些“神游天外”。
她拍拍屁股上的沙,道:“没事没事。”
此地风沙已经小了许多,能正常视物行走,所以她们几人就没再设结界。灵力能省就省。
“你怎么又这么冲动。”风羲曲指敲了一下她的脑壳。
绿央先是看到了风羲肩头的灰黄足印,随即额头传来钝痛,引得她“哎哟”一声,没工夫再去想那脚印的事。只一边揉着额头,一边道:“风羲你完了,我要让溪山敲回来的!”
风羲“哼”一声,看上去波澜不惊,道:“我等着。”
“我姐夫手劲儿可大,敲不死你!”时祺斜风羲一眼,哼哼出这么一句。绿央转头就去看她,时祺的嘴立马闭上了。
绿央也不拆穿她,站到后头推两人。
“快点快点,绿洲就在前面了。”
前面的人左右互相一撞,较着劲似的比谁脚更快。绿央又去拉一边的禹梧桐,跟上了前面人的脚步。
走着走着,绿央觉察到什么,猛地一转头,正好对上一对豆豆蛇眼。她转身对着那条小沙蟒,道:“你快走吧,我不喜欢蛇的。”
禹梧桐看她认真的样子,没来由地就笑了起来。绿央已经起身,正好看到那张笑脸。
“嘿嘿禹姑娘,这小蛇没毒的,让它自己走了就是。咱们走吧。”
说完,她就拉着禹梧桐去追赶前面两道身影。
禹梧桐看着那小蛇钻进沙里,又望着她们的方向,似乎是在恋恋不舍。她不禁也转头去看身边那个人。
看了一会儿,她喃喃地说:“难怪,她要喜欢你的。”
“什么?”绿央没听清,转头问她。
禹梧桐摇摇头没再说什么,两人继续往前走了。
身后五步之外,那小蛇低着头在沙地上左右蹭了两下,又扭着身子,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