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睁眼的时候,已经是三日后,绿央躺在自己宿舍的床榻之上。刚醒来的恍惚过去以后,绿央才开始疑惑,自己不是应该被关在禁牢之中,怎么还能好好地睡在寝室里。
她下床溜达了几步。那条伤腿已经被悉心地救治过,就是走路还是有点跛。先前在山上自己并未怎么出手,只是一心给丹鸟修复本源,力竭了而已,现下灵力已经恢复了五成左右,还算不错。
既然身体没什么大碍,绿央的心重新被漫山的大火占据。桑桑不在,不知道去了哪里。
自己先前昏睡着,对后面的事情一概不知,满心满腹的疑惑急需一个人来解答。
可是绿央打开门,刚走了两步,就被一道结界猛然弹了回来。
她跛着脚走过去自己感受了一下。这个结界设得很严密,看似透明,实则外面可以看到里头,里面却只能看到外界的幻象。这个结界没有通行令是不能穿越的,自己现在灵力并未完全恢复,强行突破只怕也是不成。
没办法,绿央干脆坐在了结界前。总会有人来的,自己这么个“罪人”怎么可能就是关着就完事儿了。
半个时辰后,约莫午时,果然结界产生了异动。来人缓缓走进来,看到坐在地上的绿央似乎脚步停了一瞬,随后走了过来,停在人身侧。
绿央背对结界而坐,正闭目养神。睁眼,看到自己腿边一双月蓝色的靴子,她抬头,看到风羲显出疲惫的脸。
风羲道:“什么时候醒的?”
绿央如实相告:“方才没多久。”
“起来吧,回屋去。”
绿央一把拽住风羲的衣摆,站了起来,道:“风羲,丹鸟如何了?此事我们已说好只我一人承担,那也不必将我关在这里了,带我去禁牢吧。”
风羲怒气冲冲地转头看人一眼,道:“你一人承担?你承担得起吗!”
说完,不等绿央答话,风羲揽住她腰,脚下一点,直接飞到了屋顶之上,一手挥开结界,让绿央看到外面的情景。
“看看,这些你要如何承担!”
绿央呆住了。几乎整个重烬门后山都被火焰屠戮殆尽,两天前还郁郁葱葱的山林,如今只剩下焦黑一片,灰烬之间将息未息的火星闪着红光,像邪兽的眼睛,紧盯着每一寸生机,只要一有机会就会不顾一切吞噬。
风羲捏着绿央的后颈,让后者转头往下面看去。哪里只是重烬门后山,这片焦黑甚至蔓延到了半个烬微山,在半山腰才止住,再往西也是望不到头的黑灰直往藏青山方向而去。
“看清楚了吗!”
“我……我没想到会……会这样……”
风羲捏着绿央后颈的手用了用力,旋即放开,但语气里的怒意不减,她道:“你当然没想到,你一心只想着你那点英雄主义和救世之心嘛!我当时有没有叫你收手!丹鸟是火山口里幻化而生,你以为它的吐焰是什么普通的灶间小火吗!你一意孤行用足了御灵,它的本源是修复好了。可那些被九阳真火烧尽的其他生物呢!”
“幸好宗主出手截住了,不然一路烧到山下去,山下的凡人又该怎么办?!宗门弟子这两天为了拦住往西而去的火,几乎力竭。你说说,你要如何承担!”
听完这番话,绿央感觉要控制不住自己颤抖的双手了。她低头看着这双手,想不通到底是哪一步出了差错,还是说,一开始就错了。
蓦地,她想到了什么,又问:“那丹鸟呢?”
风羲发泄完心中怒火,此刻已恢复了些许冷静,她道:“逃到藏青山背后去了。火势已经被拦下,宗主下令不用再追了。”
“如此便好……”绿央呆愣愣地说出这一句话,自顾自地又去看那漫山的灰尘。
但风羲并不想再让她在外面多待一刻,捏着她的肩,就把人又提回了屋里,结界重新合上。
“你好好待着吧。你的事情,我自有数。”
撂下这么一句话,风羲头也不回地走了。
绿央维持着风羲走时的那个姿势,在榻上躺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地想着如何承担自己造成的错误。期间有人来送过饭食和汤药,放在门口就走了。
按理说,他们修习到如今,就算是十来天不吃也不至于丧命,但都是人躯妖体,没到成仙的境界,也是不可能滴水不进、一谷不食的。
但绿央感受不到饥饿了,她全身还在动的只有脑子和心力。
原来要承担错误和罪责也这么难啊。还没跟师叔道歉呢,没听他的话,不知道他是怎么稳住重风的。风羲说的“自有数”又是怎么回事。
绿央脑子里一大堆事情,翻来覆去车轱辘般来回想。
在她理也理不清,想也想不透的一团乱麻中,时间过去了七日。可她自己一点感觉都没有,还是躺在榻上,瞪着眼望房梁上的威灵仙。
到第八日,门外传来响动,绿央以为是送饭的又来了。没曾想,寝室的门被打开,一个人影两步走到榻前,坐下来就去拉绿央的手。
许久没见人了,绿央这才动了动僵硬的脖子,偏头去看。
“师姐,师姐,还好吗,你怎么样了?”
绿央看着人红得跟兔子似的眼睛,由衷地笑了一下,但干涩的嘴皮瞬间裂开,一丝痛感传来,她勉强道:“念安,你怎么才来啊……”
时祺眼泪“啪嗒”一声砸在绿央手背上,她道:“对不起师姐,风羲她不让任何人靠近这里。但我听送餐的弟子说,从开始到现在,送进来的汤药和饭食,师姐从来没动过。我求了风羲好久,她才肯让我来看看你……对不起,师姐……”
说着,时祺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往下落。绿央想要抬手去帮她擦一擦,伸到一半就被对方截住,握在手里。
“念安乖,不哭了啊。师姐没事的,你再哭,师姐才要难过了……”
时祺这才抬起手背,左右胡乱擦了一下脸,又道:“师姐,吃点东西吧,药也是得喝的……”
绿央摇了摇头,道:“不用了,不想。”
时祺又慌了,她也是病急乱投医,直接站起来,道:“那……我去找风羲,她来,她在,你才肯喝是不是。”
正要走,却发现自己衣摆被拉住,时祺回过头又重新坐下。她听到绿央说:“念安,不用了,药……不灵了。”
时祺一下愣住了,过了好久,她才反应过来绿央说的是什么意思。
绿央道:“所有人都在说我错了。我觉得,他们说得对。”
时祺道:“不管她们说什么,无论对错,师姐,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听到这样一句话,绿央眼睛终于湿了。她道:“念安,谢谢你……”谢谢你此刻还愿与我站在一边。
“但是,人一定要为自己做的错事,付出代价。”
时祺只是摇头:“风羲,风羲已经在处理了,师姐你……”
“做了错事,不能总躲在别人身后,也不应该要别人来承担。”
时祺说不出来话了,还是在摇头。
绿央顿了顿,又道:“念安……我想出去。”
时念安一愣,转念仿佛看到了希望,忙道:“好好好,我带师姐出去,出去转转说不定就吃得下药和饭食了,对不对。”
榻上的人不说话,时祺只当她是默认了,高兴又手忙脚乱地,一手揽肩,一手抄过膝弯,将人抱在怀中就往外走。
走到门口,绿央道:“等下。”随后指了指那碗放在桌案上、已经彻底凉掉的汤药。时祺顺着她的意思,单手揽着人,将药碗端起喂到人嘴边。
一口气喝完,绿央满口都是又苦又涩的味道,但终于恢复了些体力。
时祺重新将人抱起,往外走。她身上的通行令还未过时候,是以顺利地通过了结界,外面依然没有人守着,想来是风羲打过招呼,要给二人留足说话、相处的空间。
没想到出来得这么顺利,绿央松了一口气。
时祺带着她挑了小路走,避开了所有人。等走到了宗门外,时祺才问:“师姐想去哪儿?”
“无间崖。”
跟着绿央的指引,时祺很快带着人到了地方。
举目望去,皆是破败,时祺不解地问:“这里有什么特别之处吗?师姐为什么想来这儿?”
“放我下来吧。”
时祺依言将怀里的人放下。绿央站定了,看了看这个许久未曾来过的地方。
无间崖往西,是藏青山高耸入云的脊背,往东还能看见被烧焦的一片黑。
结合刚才一路上所见,绿央心想:“果然严重啊。”
“念安,你退后些。”一边说着,绿央一边往崖边走。
时祺紧张起来,拉住了师姐的手,道:“师姐你要干什么?!”
绿央笑笑,道:“承担自己的罪责。念安听话,站在此处不要动。”
时祺手未松,眼睛又湿了,慌忙道:“师姐你是不是又要像救丹鸟那样,不可以,不可以!师姐你听我说,我们回晋州,回时家!我可以保护好你的,咱们不用管那些……”
话还没说完,时祺看道绿央已经唤出了魂器,那个小小的人影立于一团绿光之中。
先前消耗了太多灵力还没恢复完全,绿央只有祭出魂器,才能最大限度地保证成功。她两手食指并在一起,捏了诀,魂器腾空而起,浮于半空。
所有的力量都积攒在魂器之上,那截树枝渐渐生长出全新的一截嫩芽。随着御灵之力的加深,绿意也在无限地增加,同时绿央额头的树纹也在扩散。
就在力量催动到极致的时候,山的那头传来的动静。
“念安,帮师姐守好!”
时祺刚才也察觉到了动静,又听绿央这样说,即刻拔出了那把木剑。不过半刻,东边乌泱泱地飞来一群人。
领头的仍然是风羲,她正欲上前,时祺一剑在面前的地上划出半掌宽的裂痕。那意思很明显。
风羲正要开口说话,崖边却突然爆发一阵炫目之光。众人还未来得及开口说一句质问之言语,就纷纷被这道光夺去了注意力。
御灵之力已经全部灌入魂器之中,那截树枝无限生长着,随后突然爆炸开来,碎成了无数的绿色光点,冲天而起,随风而散。
霎时之间,天地好像都被这些星光浸染。点点绿意散入山林、河间,融进那些焦黑之中,立刻破土而出生长成连片的绿意。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抬眼皆是生机,哪里还有被烈火灼烧过的痕迹。就连从来不生草木的无间崖,也长出了连片的草皮。
众人沉浸在这一切里,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这……这是绿央干的?”
“没想到她这么厉害啊,也算是戴罪立功、将功补过了吧。”
“我看没这么简单,你看她可是自毁魂器了啊……”
窃窃私语四下响起,只有时祺什么都听不到,什么也顾不得看,朝那摇摇欲坠的身影奔去。
这次真的是用完所有力气了,灵力、御灵和肉身之力。
“这下,总该算是偿还清楚了吧。”被时祺搀扶住的时候,绿央这样想着。
虽然身体和魂体都空空如也,但绿央却莫名觉得高兴,她笑着突然提高了一点声音喊:“风羲,我承担起了,如何?!”
此话一出,所有人向风羲看去。风羲皱紧了眉,往前走:“你为什么,就不能听我的话!”
时祺又举起了木剑:“别过来!”
绿央道:“哈哈哈哈哈哈,离经叛道、意气用事、乖张乖戾,这不就是我吗?从你认识我的第一天起,我不就是这样吗!”
她一直在笑:“我就问你,我承担起了没有!”
终于笑够了,绿央身体控制不住地往下滑,彻底滑进了时祺的怀里。时祺身量高,像圈着一个小孩一样,圈住绿央坐到地上。
“师姐!师姐你看看我!走,我们马上回晋州,管他们如何。好不好师姐,你看看我。”时祺语无伦次地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绿央将手搭上覆在自己脸侧的手上,腕间的铃兰便缠绕到了时念安的手腕之上。
“念安,这花好看吗?以后就算师姐不在,它也会陪着你的。”
“不要!我只要玉兰,我只要玉兰!”时祺几乎嚎啕大哭起来。
那边的人还要过来,时祺怒吼一声:“滚开!”
“两次了!两次了!风羲!我师姐要死多少次,你才会放过她!”
风羲终于走不动了,她说不出来话,只觉得身体突然有一处漏了风,被吹得呼呼作响。
“师妹,她不行,让我来看看成吗?”说话的是萧柏。
绿央看到萧柏,突然灿然一笑,道:“如松师兄,不必了。以后,这位念安师妹,还要劳烦师兄你多多照拂了。”
萧柏点头答应,却也说不出别的话,只是依言没再上前。
“好了,念安,别哭了。”绿央抬手给时祺擦了眼泪,又在手中挽出一枝娇小的、含苞待放的玉兰,递了过去,“玉兰,给。”
时祺伸手握住绿央拈花的那只手,埋头哽咽着说:“可是,没有师姐,玉兰会败啊!”
“这枝不会,永远不会。信我。”
时祺终于忍住眼泪,点了点头,道:“师姐,我带你回晋州,好不好,再也不回来了。”
“好,再也不回来了。”
末了,绿央又道:“你帮师姐把她叫过来,师姐有话问她。”绿央抬手指了指,时祺顺着看过去,看到了夏书筠。
“师姐……”
“乖,听话。说完了,师姐就跟你回晋州,好吗?”
没办法拒绝了,时祺只能放绿央靠着石头坐好,自己起身去叫人。
夏书筠往前走之时,还被风羲拦了一下,时祺说:“你还怕师姐对她做什么?我看应该担心她是不是要做什么才对吧!”
等到夏书筠走到绿央跟前,时祺又听话地站到十步外盯着其他人。
“央央你还好吗?”夏书筠半蹲下,抬手就要去搭绿央的脉。
绿央轻轻拂开那只手,道:“不用了。我叫你来,只是想问你一句话。”
夏书筠默默收回手,道:“你说吧。”
“你可曾真心拿我当过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