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哪位神明搭理姚芯的祈祷,自然也没有人来救他。
此时已经快到医院的下班时间,诺大的空间只余下他们几人,苏裕清与护士的对话声隐隐约约传出来,很快又被值班护士翻动纸页的轻微声响盖过。
突然,漫长的走廊灯从尽头逐一熄灭,只余下大厅的白炽灯悬挂在两人头顶,散发出朦胧的白光,将他们笼罩在内。
姚芯张嘴,想问钱垣今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偏过头去时看见后者白皙的皮肤仿若在光照下发光,微卷的发丝勾勒出金色的轮廓,随着主人的动作纤巧地晃动着——
“在看什么?”
钱垣转过头来与他对视,轻声询问道。
原来钱垣也有黑眼圈……姚芯顿了顿,没有镜片的阻隔,他能清晰地看见那双漂亮的眼睛下方挂着两轮明显的青乌。
他看上去好累。脑子里刚刚产生这个念头,姚芯突然就不忍心将心里的疑问问出口,好像担心自己的询问会平白增添钱垣的负担一般。
于是他抿了抿唇,将疑问咽了下去。
“肩膀。”钱垣动了动嘴唇,目光依然望向他,道,“可以借我靠一下吗?”
“……!”姚芯倏地坐直了身子,唰地把头转回去,目视前方,说,“可以,你、你靠吧。”
他几乎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等待着不属于自己的重量降落在自己肩上。
很快,他的右肩一沉,钱垣的额头轻轻倚在他的肩头。
“我的手腕之前的确受过伤……”
姚芯的耳朵一动,伴随着钱垣轻声吐出话语,一阵轻柔的气息扑在他的耳垂,他无端感到一阵触电般的酥麻,下意识就想用手搓搓自己的耳朵,但很快就意识到现在钱垣还靠在他肩膀上,便克制住了抬手的冲动。
他刚刚放下的好奇心又被钱垣的这句话提起来,同后者相处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次,他感到那有关过去的神秘面纱即将被掀开。姚芯有心想听听他的故事,但还没来得及等钱垣继续开口,苏裕清便卷着半截衣袖从科室出来了。
他的目光立刻锁定在两人亲密的姿势上,表情难看得像是要吃人,钱垣却不紧不慢地直起身来,还不忘掀起眼皮朝苏裕清投去漫不经心的一瞥。
挑衅。雄性的本能让苏裕清迅速地读懂了那个眼神所传递的讯息,但他的神情却因此快速平静下来,没有表现出任何被激怒的模样。相反,他就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一般,信步走到姚芯身边,甚至伸手要去接过后者怀里的航空箱,“可以了,我们回去吧。”
他这一伸手,倒是让姚芯看清了他双臂上的几个针孔——三针血清,皮试和破伤风……
姚芯把航空箱往自己怀里抱紧了些,“你这胳膊都这样了,我自己提着就可以了。”
三人一起往大门走去,姚芯问他:“怎么打了这么多针啊?”
苏裕清倒是满不在乎的模样,走出门后便把袖子放了下来,说:“过段时间还要来补两针呢。”
“这么麻烦。”姚芯微微咋舌,“我没打过这个,疼吗?”
“哎哟,那可疼了。”苏裕清说着就演起来,夸张地嘶了两声,倒是把姚芯逗得笑起来,“我小时候手欠逗狗玩,也被狗咬了一口,当时被我爸呲了一顿,扯到医院打了狂犬疫苗……”
“姚芯。”钱垣突然出声叫他,道,“航空箱给我吧,我回家观察一下猫的情况,明天就把它放归了。”
姚芯一怔,但手里的航空箱已经被钱垣接过。后者调整了一下箱子,抬起头对两人说:“让苏总监送你回去吧,我走了。”
“……”姚芯踌躇了一下,下意识地抬头去看苏裕清的神情。
后者倒是无所谓,车钥匙就握在手心,对钱垣道:“不用,我一起送你回去吧,反正也是顺路的事。”
“不用了,医院离小区又不远,很快就到了。”钱垣弯了弯嘴角,提起一个敷衍的笑容,“不打扰苏总监了。”说完,正好街对面的绿灯亮起,他提着航空箱穿过空无一人的斑马线,很快就消失在街边的拐角处。
苏裕清和钱垣的对话乍听很客气,内容也没有什么问题,可姚芯还是没由来觉得他们之前气氛不对——和他刚刚走进医院看到两人坐着一言不发时的感觉一样。
“你们……吵架了?”
苏裕清在他旁边发动汽车,他望着前方骤然亮起的车灯打出的光束,忐忑地开口。
按理来说,苏裕清与钱垣应该已经一起共事了有一段时间,和钱垣之前的闲聊也听得出来,他们对彼此应该也有最基本的认识,但怎么看起来关系这么糟糕的样子?
“嗯?吵架?你说谁?”苏裕清问,“我和钱垣吗?”
姚芯犹豫半天,点了点头。
“没有啊,我和他又不熟,有什么可吵的。”
苏裕清语气轻松,一派风平浪静的模样,但姚芯没有注意到,他在回答这话时眼睛微眯,眼球向左边动了动。
他回想起在姚芯到来之前,他们两人有过的唯一一段简单的谈话。
“你和他表白了?”钱垣转了转手腕,抬眼看向他。
苏裕清耸了耸肩,不置可否,“和你有什么关系?”
钱垣微微一笑,错开视线,道:“他没答应你吧。”
“他也没拒绝啊。”苏裕清按着自己注射血清留下的三个血孔,头也没抬,“而且,就算没答应我,你也没机会啊。”
“但他好像更‘信任’我。”钱垣望着自己手腕上重新贴上的一块崭新的药膏,道,“他对我,比对你更亲密。”
闻言,苏裕清终于停下自己手上的动作,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冷意,“钱垣,离他远点。”
钱垣平静地对上他的视线,脸上出现一丝极淡的、苍白的笑意,“凭什么?”
“我不会让你有机会伤害他的。”
“我不会伤害他。”钱垣说得斩钉截铁。
“我知道你以前做过什么事。”苏裕清紧紧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道,“你不正常,钱垣。你如果敢对他做什么……我会把你之前的事情告诉他。”
“那你去告诉他好了。”钱垣放松地往后一仰,靠上椅背,眉梢微挑,“看看他会信你还是信我。”
苏裕清嗤笑一声,说:“你确实挺自信的。但不止是我,还有程湛。你觉得,如果他发现你对姚芯起了什么念头……他还会放任你待在姚芯身边吗?”
钱垣的笑容微僵,显然是回想起了什么。他听见自己牙齿碰撞的声音,这个声音唤回了他的理智,他重新整理表情,意有所指道:“苏总监,比起我,你还是多担心你自己吧。你觉得如果你和程湛放在一起,姚芯会选谁?
“最起码,作为‘朋友’,我可以一直陪在他身边。”
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苏裕清踩下刹车,汽车缓缓地在红灯前停下。
姚芯听了他先前的回答一时没话说,也没注意到他的异样,颇有些无聊地扯了扯安全带,随口问:“那你知道钱垣来京云工作多久了吗?”
苏裕清答道:“两三年吧。”
“那你知不知道,钱垣之前有没有,什么朋友之类的?”姚芯好奇道
“我不知道,应该没有吧,他这个人性格孤僻,没人受得了。我和他是同一个大学毕业的,他大学时候就是这副样子……”苏裕清的语调却低了下来,毫不掩饰地吃味道,“不是,你怎么这么关心他啊?”
姚芯自动过滤了他酸溜溜的语气,立刻扭过身来看他,“你和钱垣是一个大学的啊,你以前怎么不说。”
苏裕清连说冤枉,“你也没问啊,而且这有什么好说的?”
“你说说嘛,我想多了解他一点。”
“那你问他去啊,问我干嘛?”苏裕清语气不爽,“不对,你为什么不想多了解我一点?”
“……”姚芯干笑两声,转移话题道,“不说就不说嘛,我回头自己问他……”
“我和你说,我大学的时候……”
“我不想听——”
“啧,姚芯你胆子挺大,领导说话还敢不听?”
“你现在又成我领导了是吧……”
“我一直都是你领导……!谁管你,我偏要说……”
姚芯听出他的语气是玩笑,便作势去捂耳朵不听。结果在下一个红灯时被苏裕清单手把他捂住耳朵的左手扯下来,握着他的手腕不准他动,就这样开出去几百米,姚芯忍不住笑,用另一只手去轻拍他的手背,结果两只手都被他反手握住。
“哎呀,你……你好好开车。”姚芯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严肃起来,“快点,这样太危险了,你不许单手握方向盘。”
“好好好。”苏裕清无奈回应,总算是把他的手放开,老老实实地开车。
苏裕清一直把车开到他家楼下。姚芯从副驾驶下车,从车头绕过去时,苏裕清摇下车窗,叫住了他,“不请领导上去坐坐?”
鉴于车上那茬,他一说“领导”这两个字姚芯就想笑,姚芯走上前去,隔着车门揶揄他道:“哪有正经领导这么晚还主动要去员工家里的啊。”
“你知道的,”苏裕清摊手,“我不是正经领导。”
“那我更不能请你上去了。”
苏裕清遗憾地一叹气,说:“好吧。”
说罢,他没有要发动汽车的意思,姚芯也没有转身离开。
路灯下的小飞虫不知疲倦地扑扇着翅膀,时不时投下不成形状的阴影,好像是灯光本身在闪烁一般。
四目相对,两人无言,半晌,姚芯说:“虽然今晚不是我找你帮忙……但还是谢谢你。”
苏裕清勾起唇角,问:“那我可以得到一个……goodbye kiss吗?”
他的声音低沉而磁性,像是拨动大提琴最后一根弦发出的乐声,伴随着颤动的晚风传进姚芯的耳朵里。
姚芯确认自己的耳朵发烧般地红透了,但出乎苏裕清的预料,他微微偏了偏头,眉眼弯成月牙,悄声道:“可以啊。”
这下换苏裕清愣住了。
他呆怔在原地,几乎忘记动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张漂亮的脸靠近。他们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来到了雪山那夜他们烟吻的距离,再靠近,是苏裕清亲吻他额头的距离,而姚芯仍然在靠近——
他感受到自己的心脏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呼吸却濒死一般地停住。
直到他感到一阵凉意贴上他的脸颊。
他原先以为那是姚芯的嘴唇,呼吸又如同获救般恢复,但很快,伴随着空气的吸入,他的理智也逐渐回笼——
紧接着他发现,姚芯并没有像他所想的那样在他颊侧落下亲吻。
他只是用他的脸颊,轻轻贴了贴他的。
“贴脸吻。”已经直起身子的姚芯在路灯下狡黠地朝他眨眼。
苏裕清晃神,觉得他幻想中应该存在于姚芯头顶的兔子耳朵在刚刚那一瞬间变成了狐狸耳朵,身后还有一簇火红的、毛茸茸的大尾巴在得意地摆来摆去。
苏裕清质问这只小狐狸,“你这算goodbye kiss吗?”
“当然算啊。”姚芯无辜道,“欧洲人分别前的礼节。”
“我们又不是欧洲人。”
“那你拽什么洋文?”
“……”苏裕清几乎是被他气笑了,“行,你等着。”说着,他作势就要推开车门下来。
“哇,你要干什么!不不不许过来,不然我要叫了哦!”姚芯吓得连退三步,又化身兔子敏捷地躲进楼道。待他小心翼翼的探出头来,却看见苏裕清依然好端端地坐在车上,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叫什么。”苏裕清哼笑一声,“难道要说我非礼你吗?”
见他的确没有要下车的意思,姚芯的胆子又大了起来,“职场潜规则是不道德的。”
苏裕清思考了一下,煞有介事地道:“大不了我不给你升职加薪,我保证生活上对你百依百顺,工作上对你铁面无私。”
“哇塞,万恶的资本家,你这样是要被挂路灯的。”说着,姚芯一边抬手指向路灯。
“不过我们你情我愿,这样的事怎么能叫潜规则?”
“谁说‘你情我愿’了?”姚芯嘀咕,“我又没答应你。”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答应?”
“我又没说一定会答应……”这句话好像戳破肥皂泡的针尖,姚芯的声音骤然低下去,垂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生硬地说,“我上楼了。”
“嗯,上去吧,注意安全。”
姚芯转身登上台阶。
他一口气爬上七楼,这样他就无法分清,究竟是剧烈的运动还是刚刚的对话让他心跳如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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