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云岭上,雪仍在下着。透过大厅的落地窗,绚丽的灯光成了这沉睡山林中的唯一一点光源。
完美演出的喜悦还未从姑娘们玫瑰花般的脸庞上褪去,她们在后台嬉闹着彼此催促着披上御寒的外套,又在导演警告的眼神下做个鬼脸,这才安静下来。
她们踩着高跟鞋,一边讨论着舞台上的表现,慢慢地往观众席走去。就在这时,宴雁却突兀地察觉到哪里不对。她停下脚步,左右看了看,询问道:“姚芯去哪了?”
“原来你在这里。”
通往舞台候场区的必经之路是一条狭长的走廊,原本是酒店工作人员的专用通道,被公司临时征用。此时,身着白色西装的姚芯就站在走廊的一处隐秘的拐角,冷静地望着站在他面前的男人。
对方说话时的语气就像恶作剧成功的顽童,带着姚芯熟悉的、厌恶的上扬。
见他没有回应,男人不甚在意地挑了下眉,主动朝他伸出手,道:“好久不见,姚小少爷。”
姚芯沉默地望着递到自己面前的那只手。
两秒后,他伸出自己的右手,握了上去,“叫我的名字就好了。”
握过之后,对方却没有放开他的手,反而用力箍住他的手腕,将他向自己的方向一拉,将姚芯拉得一个趔趄,几乎迎面撞上他的胸膛。
“放开我。”姚芯在他面前站稳,低声道。
没有看到想象中姚芯满脸羞愤地抬起头瞪他的场景,对方可惜地“啧”了一声,却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反而将他拉得离自己近了些,另一只手暧昧地抚上他被西装勾勒纤细的腰肢。
姚芯没有抬头,他厌恶地闭了闭眼睛,一字一句地道:“莫虹声,放开我。”
“态度好冷淡啊,姚芯,”被点名的男人夸张地道,“和你刚刚在台上蹦蹦跳跳的样子一点都不一样哦。”
手上传来一阵轻微的阻力,莫虹声继续道:“别乱动啦,小少爷。不过,如果你想被其他人看到你和我在后台这样拉拉扯扯的,可以继续。”
果不其然,他刚刚说完,就见眼前的姚芯身形一顿,挣扎的动作渐渐停了下来。
“你想做什么?”
姚芯垂着头,叫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单凭他平静无波的语气也无法分辨他此时的情绪。莫虹声耸耸肩,无所谓地道:“别紧张,这么久没见了,我只是想和你说几句话。”
“……”
姚芯没有说话,莫虹声把这视作默认,便继续说下去,“大半年没见你了,他们说你来了京云,居然是真的。”
“真好笑,我本来以为那群人诓我呢,没想到你还真的去上班了。”莫虹声嘲笑一声,指尖暧昧地摩挲过那截细瘦的手腕,“你现在在什么部门?HR?干得明白吗?”
姚芯冷笑道:“比你明白。”
“是啊,”莫虹声并没有被激怒,依然笑意吟吟的,“我又不需要懂这些,对吗?”
“怎么样,是不是过得很辛苦?你现在应该在租房子住——让我想想……房租,水电费,还要养你那个拖油瓶弟弟……啊,对了,还有姚之明,律师费要不少钱吧?不过他都已经进去了……”
他话音未落,转而变成一声吃痛的闷哼,紧攥着姚芯手腕的那只手也松了下来,下意识地捂上刚刚被击中的腹部。
姚芯放下抬起的膝盖,甩了甩手,说:“落井下石的话我听了很多,你想说的之前就有人对我说过,我们还是不要浪费时间了。”
莫虹声的面部表情扭曲了一瞬,但很快就被抚平,他的嘴角艰难地扯开一丝笑意,道:“怎么还学会打人了。
“不过,你这样,倒是比之前更可爱了。”
姚芯深吸一口气,身上的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在他过去的那些所谓的“朋友”中,莫虹声不是第一个像这样跑到他面前试图激怒他的,但他无疑是最让姚芯感到恶心与不适的一个。
从前是,现在也是。
在他们之前的圈子里,认识姚芯的人对他的评价都有些微妙。一方面,他们认为姚芯太乖巧,他既不喜欢喝酒泡吧,也不热衷于声色犬马,或许用“清高”二字来形容他更为合适;另一方面,又碍于他父亲姚之明的声望与地位,以及姚芯本人身上那种,容貌与性格交织在一起而形成的一种不可名状的吸引力,他们又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他,接触他。
但莫虹声与他们不同。
他的父亲经由姚之明一手提拔,两家人交往密切,两人更是同龄,莫虹声自小便被他父亲拿来与姚芯比较。
他始终对姚芯抱有隐约的敌意。
幼时的姚芯却对此毫无所查,他不喜欢和别的小朋友玩耍,更多时候他是姚之明的小尾巴,爸爸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然后乖乖地坐在一旁,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情,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知道有莫虹声这个人存在。
等他长大一些后,不得不与同龄人进行社交,他才算是认识了莫虹声。事实上,后者给他留下的印象并不深刻,姚芯只在几次聚会上无意地与对方对视,然后在对方充斥着不屑与恶意的眼神中一头雾水地偏开视线。
而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交谈,发生在姚芯上大学期间。
一次酒会上,姚芯在一片觥筹交错的酒会中坐如针毡,伺机准备逃跑,莫虹声却在这时端着酒杯坐到他的面前。他还没来得及扯开一个礼节性的微笑,对方先开口了,莫虹声说:“你喜欢男人?”
姚芯简直莫名其妙,他皱了皱眉,虽然不想在公共场合与一个完全不熟的人讨论自己的性取向,但他那时候性格温吞,做不到对别人视而不见,便幅度轻微地点了下头,有些戒备地道:“怎么了?”
模糊不清的灯光下,莫虹声打量着他,却没有说话。姚芯在这样的注视下感觉有些无所适从,他微微偏过头,无措地道:“你、如果没有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说完,他就要起身离开,没成想被人拉住手腕,跌入对方的怀里。他慌乱至极,莫虹声的嘴唇轻轻擦过他通红的耳垂,笑着道:“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可爱……要不要和我试试?”
一席话听下来,姚芯只觉得汗毛倒立。
对方此时的怀抱与调情的话语听上去如此的突兀,乃至有些诡异。姚芯抗拒地试图推开他,却发现对方的臂膀结实如铁臂,自己根本无从撼动。
“我不要……”姚芯努力维持着自己声音的平静,“你这是、性骚扰……”
莫虹声像是被他这话逗乐了,嗤笑一声,道:“所以呢,你要去报警吗?还是找爸爸打小报告?”
姚芯气结,可更恶劣的话还在后头。莫虹声笑着道:“和我试试嘛,姚小少爷,我可以和你爸爸一样给你发零花钱的。”
“放开我!”
拉扯几番后,最终以姚芯忍无可忍的斥骂结束,两人不欢而散。
从那以后,姚芯对莫虹声敬而远之,后者却像狗皮膏药一样,无论是否还有其他人在场,只要见到姚芯便会上前,或是不怀好意地吹一声口哨,或是目光下流地上下打量扫视。
姚芯不理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莫虹声根本不喜欢他,也根本不喜欢男人。他无数次撞见莫虹声搂着不同的女伴出入聚会场所,坐在包厢里同时与好几位姑娘调情。
这让姚芯感到一阵难以言说的恶心。
甚至到现在也是如此。
莫虹声站在他面前,依旧挂着那副可恶的笑脸——只不过姚芯不再像他印象里那样软弱可欺,像团棉花一样任由他口头上的搓扁揉圆,他道:“你误会我了,我特意来找你,只是想问问你,要不要和我试试?”
“莫虹声,我不明白你在想什么。”姚芯语调冷静,快速地道,“如果我是你,我不会选择在就要结婚的时候和一个同性说这些话。”
“哦?”闻言,莫虹声下意识地抬了抬自己的左手,中指上,象征着订婚的戒指在灯下微微地反光,“你注意到了,但那又怎么样?”
“你不会以为我真的喜欢你吧,你别太自作多情了,姚芯。”
姚芯没有被他的话激怒,而是偏了偏头,道:“托你的福,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我只是,对你有点‘性’趣。你知道吗,你这副样子,真的很想让人狠狠地……”他弯下腰,在姚芯耳边吐出那个肮脏的字眼。
姚芯不为所动,他直视着莫虹声的眼睛,道:“你的未婚妻是金小姐。”
“这又不是什么秘密。”莫虹声道,“不过我没想到你居然还会关注我们那个圈子的消息。”
“我的确没有关注。”姚芯回答道,“是因为你的戒指外圈有金小姐的英文名,是她签名时常用的字体,我很熟悉。”
莫虹声“哈”了一声,敷衍地夸奖道:“眼神真好。”
“金小姐很漂亮,金家家底雄厚,金老先生对自己的女儿相当疼爱,虽然不知道你是靠什么才成功和金小姐订婚,但想必是花了一番功夫吧。”姚芯继续道。
闻言,莫虹声微微一怔,像是被人戳到什么痛处,他收起了那副恶劣的调笑嘴脸,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好像确实没有什么关系。”姚芯朝他露出一个温和无害的笑容,这个笑容在瞬间又奇异般地令莫虹声放下了警惕,但接下来对方说的话又令他的脸色难看起来。
“我只是有些不明白,”姚芯的语气轻柔且无辜,“你的未婚妻这么优秀,你应该不想让她知道你在外面拈花惹草的‘风流事迹’——比如说,骚扰我;再比如说,你只是受邀来参加其他公司的年会,就能在短时间内迅速地和会场里的服务员亲热地抱在一起。”
“你怎么……”
“香水味,不太讲究的香精,挥发得很快,但你身上依旧可以闻到,说明是不久前留下的。这种品质的香水不会出现在我的同事和酒店经理身上,只能是服务员。”姚芯缓慢但又肯定地道,“还有你的领口,已经皱了,还被蹭上了口红印——看来你的这件衬衫算是报废了,真遗憾。”
“真是少见的伶牙俐齿,姚芯。看来这大半年让你的舌头灵活了不少,真希望我能亲自试一试。”莫虹声脸色沉下来,但他依旧尽力维持着自己高高在上的姿态,“不过那又怎么样呢?现在的你在我看来,和随便哪一个服务生都没有区别。她可以为了一点小钱爬我的床,你也可以,不是吗?
“别傻了,姚芯,你早就不是姚小少爷了。你现在和那些用着这种劣质香水的人没什么两样,你大可以放下身段,像他们一样讨好我,或许能让你好过一点。况且,你不已经做到了吗?就像刚刚那样,在台上蹦蹦跳跳地讨好卖笑——姚小少爷沦落到这个地步,姚之明知道吗?你学的探戈不是用来和名媛交际,而是在台上表演给别人看。”
姚芯脸上的表情有了些微变化,但并未朝着莫虹声意料的方向变去,他重复了一遍莫虹声所用的词语,“讨好卖笑?”
他不欲再与莫虹声有过多的纠缠,他们身旁来往的人突然密集起来,导演拿着对讲机神色匆匆地来回踱步,在撞见莫虹声的时候愣了一下,然后朝他问好道:“小莫总。”
莫虹声没从姚芯身上讨到便宜本就心情不佳,下意识地要转移注意力,便顺口问道:“急匆匆的,怎么了?”
莫虹声代表京云的合作公司前来参加年会,此时导演神色慌张想必是节目出了什么事,不方便在客人面前直说,便支支吾吾的,本想打个哈哈试图昏过去,另一个工作人员却匆忙跑来,焦急地道:
“联系上了!但是刘先生那边说,他们的车被拦在山下了,山庄那边说了,雪下大了,不能再放车辆上来了。导演,那节目怎么办?说好了是四手联弹,又不能临时换曲子,伴舞都是排练好了的,难道让那小孩自己弹?”
姚芯凝神听了一耳朵,大致明白了事情经过——好像是钢琴四手联弹的节目,原本邀请了知名钢琴家刘先生和另外一位来自钢琴世家的六岁小女孩完成合奏,结果刘先生飞机晚点,此时刚赶到山脚下却被拦住,无法抵达会场,导致现场这边生出变故,眼下正在考虑是否直接将节目撤去。
他摇摇头,心想此事与自己无关,面对这种突发情况,工作人员肯定有所准备。却没想到莫虹声却突然出声道:“什么曲子?”
他骤然发声,倒是让导演有些茫然,“您说什么?”
“我问你,那个节目上要弹的是什么曲子?”莫虹声不耐烦地重复道。
导演不明所以,但还是告知了那首钢琴曲目。
随后,莫虹声的脸上出现了一种令人难以捉摸的愉悦,他看了一眼姚芯,然后转头对导演道:“很简单,你们只要找一个会弹的人救场就好了。”
“可是……”导演苦着脸,心说您讲得轻松,一时半会要上哪找去?光会弹钢琴还不行,得是会这首曲子的,还得是四手联弹版本的……
“巧了,这里就有一个。”莫虹声冲姚芯扬了扬下巴,“他就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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