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霜尽正欲抬步跟上,前面的宋归程却突然停下脚步,仿若如梦初醒,神色震动,径直朝窗户走过来,“唰啦”一声推开玻璃,探出脑袋往外面看。
陈旧的白色瓷砖上裂开条条细缝,丝丝缕缕蜿蜒绽开,每隔些许距离就有一块,正是刚才那东西的爬行线路。
缝隙的水泥上沾着深褐色污渍,宋归程轻动鼻翼,却闻不到那是什么,他伸手想要去摸,全然没注意自己半个身子都已经探出窗外。
这时候来个人推他一把,肯定直接掉下去,不死也得残疾。
裴霜尽瞳孔微缩,呼吸骤然一滞,动作快过大脑,回过神时已经长臂捞过宋归程,把他紧紧按在自己怀里:“你在干什么?”
宋归程猝不及防被结实的怀抱收拢,裴霜尽身上的温度比一般人低一些,被他抱着时,禁锢感会从发丝蔓延至脚底,好像寒冰之中淬炼出的玄铁,将人紧紧锁囚。
宋归程鼻子里满是清浅的夜露味道,混杂了自己身上栀子花和竹叶的苦涩微香,清冽又柔和。
他脑袋懵着,呆呆道:“我想看看外面墙上沾的是什么。”
宋归程柔软的发丝在裴霜尽颈间轻蹭,带起一阵酥麻的痒意,他默了瞬,深吸口气道:“太危险了,不要那样。”
刚才那瞬间,宋归程半个身体都晾在窗外,仿佛只待一阵风吹,便会如同落叶轻飘飘坠落。
恐慌骤然撅住裴霜尽的整个心脏,仿佛宋归程的命也连着自己的命,让他大脑一瞬空白,想也不想就慌忙伸手去抓。
他的人生短促,那种感受实打实是第一次,并且不想有第二次。
裴霜尽平静的声音却是似哀似叹,宋归程听见他胸膛里一瞬加剧的心跳,知道他是真的担心自己,低声保证:“好,我不会那么做了。”
得到保证的裴霜尽渐渐松开双臂,挑眸望向窗外,问:“你要看什么?”
宋归程犹豫片刻,眼眸微微闪动。如果告诉裴霜尽实话,就会打破他平静的高中生活,如果选择隐瞒,就是把他越推越远。
毕竟一个谎言会衍生无数谎言,直到再也圆不下去的那天。
他思虑再三,牵住裴霜尽的手,带他走到窗边,指向水泥缝隙上沾染的深褐色污渍:“我在看那是什么。”
裴霜尽凝眸望去,片刻过后,眉头微皱,嘴唇紧抿,拉着宋归程后退两步,“啪”一下关上窗户,将防盗扣反锁,沉沉的眸色中疑虑翻涌。
“你跟我想的一样,对吧?”
宋归程脸上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老旧的教学楼外墙上,损坏的白色瓷砖间,出现了凝固的鲜血。
春日的傍晚,风已止息,宋归程却闻到迟来的血腥味,强烈地将空气中的花香撕碎,直冲脑门。
他后退两步,腿抵上背后的课桌,越过裴霜尽的肩头,目光虚落在天边的夕阳上,粉色、橙色、红色、金黄色交织融合,自云层跌落宋归程眼底,宛如开败的荼靡。
他笑了下:“你闻到了吗?”
裴霜尽皱眉:“什么?”
宋归程轻声道:“血的味道。”
教室里的空气出现了一瞬间的滞涩。
此时此刻,裴霜尽终于不得不直视面前这个突兀的少年,也不得不直视自己心中复杂的感觉。
从见宋归程第一面时,他心中就出现很多问题,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又觉得其实不需要问。
痛同根,悲同源,他们仿佛是世界上另一个自己,又好像是密不可分的一体。
裴霜尽脸上平静,心情却犹如海面下翻涌的暗流,波涛汹涌,倏地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极大的怀疑。
可他触及到宋归程不言的隐忍眼神,最终只是问一句:“非要弄清楚不可?”
裴霜尽隐隐嗅到了,宋归程调查完他要弄清楚的事件后,接踵而来的离别气息。
宋归程怔愣一瞬。
倘若换做以前,他会毫不犹豫放弃弄清楚这件事。
主线任务完不成也好,失去理智融入副本世界也好,只要能在巫止身边,怎样都好。
然而现在的形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向自己献祭了自己,换来再遇神明的机会。
可裴霜尽终究不是完整的神明,只是神明残留的力量而已,他要做的,是收回这些残留的力量。
但他不能告诉裴霜尽这些事,因为他的最终目的也不仅仅是收回这些残留的力量,而是复活神明。
代价巨大,无法想象。
裴霜尽不会同意,巫止更不会。
宋归程可以延长这个期限,偷出很多和巫止相处的时光,却不能停滞不前,永远留在某个小小的副本里,让残损的神明囚于一隅之地。
这不公平,因为那些力量都不是真正的巫止,一隅之地也配不上巫止,他的神明本该徜徉于人世之外,只做观客,不入迷局。
宋归程不想撒谎,所以干脆什么都不说。
他只是缓缓的,一字一顿,无比坚定道:“我非要不可。”
裴霜尽手里的凉茶捏了又松,松了又捏,几经反复,脸上神情复杂难辨,最后把瓶子塞进宋归程的包侧,提醒他:“铃木要走出校门口了。”
眼见铃木雪奈一瘸一拐地踏出校门,两人还不慌不忙在教室里拉扯,宋归程一拍脑门,拉着裴霜尽赶紧追上。
这个点大部分学生都没在教室,教学楼里安静异常,宋归程却听到楼上传来吵架声。
“呦,这不是山本嘛~在这儿干什么呢?”
“没看到吗?我妈妈是妓·女,在帮他妈招生意呢,哈哈哈哈哈哈。”
“你是你妈哪一场怀上的?”
“山以后不愁出路,继承他们的家族产业就行了,哈哈哈哈哈哈。”
……
几个和山本不对付的小混混靠在教室门口坐在讲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山本举着“我妈妈是妓·女”的牌子,你一言我一语,肆无忌惮地挑衅他。
以渡边为首的霸凌团伙内部并不和谐,哪怕都是混混,也存在鄙视链,而山本无疑是最底层,个子不高,身材不壮,家境不好,只能靠霸凌比他更弱小的人来获得快感。
今天他听了宋归程的话,半信半疑去了自行车亭,没看到渡边,但是正撞见中野勒索高一新生,没留意把教导主任引过去了。
后面的事情鸡飞狗跳,中野和几个小混混被请了家长,调解的时候还大打出手,场面十分混乱。
而罪魁祸首山本自然少不了一顿收拾,此时鼻青脸肿地举着羞辱性十足的牌子,在大庭广众下披露自己的伤口,然而没人同情他。
家庭的受害者,成了无辜众人的加害者。无法反抗不公,只能对弱者挥拳,这种人向来令人瞧不起。
山本的手捏得手里的牌子吱嘎吱嘎响,他直接掀起手里的纸牌砸向对面的脑袋:“你他娘的算老几,你自己不也是给他当狗,他妈的谁比谁高贵!”
“呵呸,至少我不在学校帮我妈揽生意!”
“你丫的你有妈吗?你妈早死了!”
他们肆无忌惮地用最恶毒的话插进对方伤口,你推一下我搡一下,很快演变成一场群架,在四楼狭窄的走廊里展开。
“嘎吱嘎吱”,小混混的身体不时撞在栏杆上发出声响。
宋归程听得分明,不欲多管,淡定地拉着裴霜尽继续下楼。
山本抓住机会,狠狠掏了一把领头下面的弱点,领头的惨叫一声“啊——”,仰倒在地疼得满地乱滚。
旁边几人见状急忙推开山本,上前查看他的情况。
山本“嘭”的撞上身后的栏杆,本想露出得意的笑容,整个人却不够控制地往后倒,顿时惊恐得双目圆睁,嘴巴大张,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根本发不出声音,像是有双冰冷的手紧紧捂住他的口鼻,钳住他的四肢,让他连伸手自救都做不到,直挺挺地掉了下去。
彼时,宋归程和裴霜尽两人正走出教学楼,还未迈出廊檐。
“吱呀——”宋归程又听到那阵钢铁挤压摩擦发出的嗡鸣声,像是一根尖锐的长针扎进他的耳朵,他顿时脸色苍白,身体不由自主蜷缩起来。
裴霜尽一把扶住他下滑的身体,紧张道:“怎么了?”
宋归程说不出话来,只有耳边传来锐利的破空声,随即,“噗通”,一个深蓝色校服的影子从空中疾速掠过,重重地摔在地上。
有人死了。
死寂,犹如疯长的水草,吸收空气中所有氧气。
宋归程深吸两口气平稳下来,抹了把冷汗望向尸体,正对上山本死不瞑目的双眼。他双目猩红充血,怒气中夹杂莫大的恐惧,毫无预兆地死在这个傍晚。
裴霜尽抓着宋归程的手无意识紧了紧,伸手想为他遮挡眼前血腥的一幕,不知想到什么,半途中又放了回去。
刚才猛烈的痛感已经过去,宋归程道:“我没事。”
他站在原地观察。
教学楼的四楼摔下来未必致死,然而山本恰好是头朝下,身体因重力倾斜,脖子硬生生扭断成90度,是极其刁钻的角度,四肢扭曲,脸部变形。
而在那阵剧烈的疼痛中,宋归程总觉得自己听到了“咔哒”的声音,他望着死状凄惨的山本,终于想起来那是种什么样的声音了。
像是有东西强行扭曲人的骨骼,骨节摩擦,发出的诡异响声。
宋归程正想上前,却被裴霜尽拉住,他无意识皱皱眉头,总觉得心慌了下,道:“别过去。”
话音刚落,四楼的栏杆忽然毫无预兆地直直掉了下来,正砸在山本的尸体上。锋利的钢管猛力插进他后背和下半身连接的地方,“噗嗤”,将他的身体分成两截,碎肉飞溅,鲜血恣肆。
有学生社团活动中途休息返回教室,被眼前的一幕吓得僵在原地,发出惊恐的嚎叫声:“啊——啊——死、死人了!!”
宋归程见惯了各种惨烈的死亡场景,闻言只是闭了闭眼,指尖微微颤动,他看向裴霜尽,语气惊疑不定:“你……”
裴霜尽望见聚拢而来的学生和老师,大家慌作一团,有的害怕,有的讶异,有的直接吓晕过去,惊叫声此起彼伏,死亡带来的恐慌迅速蔓延铺开。
然而这些人在裴霜尽眼里都是匆匆而过,只留残影。
他抓住宋归程冰凉的手,将他带离人群,逆着人流走向校门。
夕阳壮烈,晚霞光辉盛大,暖色融融,于空中铺陈四散,恍惚间却让人以为是鲜血染红残阳,将整个副本完全包裹,无法带来丝毫暖意,只留压抑和窒息。
两人一言不发地走在人影稀疏的小道上,落樱犹如残雪,缀着他们脚下的路,宋归程被裴霜尽紧紧牵着手,任由残血的夕阳在身后追赶。
风声寂寂中,宋归程问:“你刚才是不是知道那个栏杆会掉下来。”
没有声音,没有预兆,如果宋归程当时过去,就会落得和山本一样的下场。
这个副本的鬼怪已经开始动手了。
裴霜尽牵着宋归程的手,想帮他暖暖,却发现自己并不比他暖和,只好放弃,平静道:“我能看到。”
“什么?”
“危险的来临。”
他的语气淡淡,并不觉得自己吐露了什么大秘密,连呼吸都没变。
宋归程的手指紧了紧,目光赫然,转头望向裴霜尽,落日在他脸上洒下细碎的光,似乎副本中微弱的光明都只集中在他一人身上。
这个副本的裴霜尽,是神的一部分,纵然记忆不在,本质却不改。
预知危险,也是神的能力之一。
头顶的樱花颤颤巍巍,轻盈到承受不住自身重量,纷扬飘落,坠了一片在裴霜尽肩头。
裴霜尽似有所觉,想要抚去,宋归程却先一步搭上他的肩头,掌心与肩膀相触,截然不同的温度纠缠交织,渐渐融为一体。
宋归程浅色的眸子眯起来,橙黄色的夕阳为他的发丝镀上极淡极清的柔和光泽,他露出个有点俏皮的笑:“送你个礼物。”
宋归程左手一翻,一朵完好的樱花赫然出现在他手中,花朵娇小粉嫩,似是抓住一片小小的晚霞凝在手里。
樱花绽放时极其热烈,宛如一夜之间下了场粉色的雪,轰轰烈烈,消失时也如同雪融,坠落不过瞬间,就融入泥泞,灿烂戛然而止于最热烈的时光。
“以后这朵花永远不会枯萎,也永远不会衰败。”他刚才给这朵花注入了一点神力,从此便是永恒。
永恒很大,大到千万年也不足以概括;永恒又很小,小到一朵花就能承载。
宋归程直直地注视着他,浅棕色的眸子像流淌着晨曦的微光,他意有所指,不信裴霜尽会听不明白。
裴霜尽心跳慢了一瞬,然后不可遏制地为面前这个人跳动起来。一下接一下,连着天边的云和傍晚的风,绵绵无尽。
此刻他们共享彼此的秘密,将生与死紧密连接。
裴霜尽攥着手里的花,嘴唇微动,宋归程却突然皱眉:“铃木雪奈呢?”
俩人光注意山本的死了,把和她一起回家的事忘个一干二净。
裴霜尽指着通往车站的方向:“往那儿了,”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而且电车快到了。”
宋归程震惊:“你不早说?”
裴霜尽用手帕把那朵小花仔细包好,道:“我也忘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从彼此眼中都看到了赤裸裸的无奈。
美色误人,宋归程痛定思痛,拉着裴霜尽一路狂奔,把沉重和郁闷远远甩在身后,此刻什么都没有想,只有牵住的手又悄悄握紧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