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德十六年,八月二十,昭元帝李天明驾崩,御国嫡长公主李凤鸾瞒天过海,把控朝政长达一月。二皇子李承衍未至涧河关,半路带兵返回汴梁,后世以八字形容这段夺嫡之争,“鸾鸟乱政,兵变梁都。”
九月初八,晴空万里,御花园的龙门潭旁,李凤鸾躺在摇椅上,手中握着细竹鱼竿。
林擎进宫送东西,正巧看见悠然钓鱼的李凤鸾。他穿过御花园,走到她身后,出声道:“公主,二皇子的五千大军,不出五日就到汴梁了。”
李凤鸾伸手挡住有些刺眼的夕阳,睁开眼,懒洋洋道:“十个李承衍都斗不过你阿兄的,莫慌。”
林擎并不是担心他阿兄,而是李承衍回来了,意味着她要联姻的事马上要昭告天下了。
李凤鸾丢下鱼竿,转身趴在椅背上,“今日是你阿兄的生辰,定要他早些回来。”
林擎扯出一抹笑,十分僵硬,“臣明白。”
这几日陈鸣和十分忙碌,披星戴月的,只有夜间陪她睡上两三个时辰,白日里都见不到人影。
李凤鸾从摇椅上站起,抖了抖身上的落叶,“那本宫回去准备了。”
皇帝驾崩后,宫内外的大小事务都是陈鸣和安排的,李凤鸾问也不问,每日不是钓鱼就是去各宫的树上摘果子。
丹霞正在打扫寝殿院子的落叶,见李凤鸾两手空空的回来,问道,“公主,今日又没钓上来鱼?”
“上次钓的那个金鲤鱼,不好吃,还是放他们多活几日。”说着,李凤鸾进了寝殿,坐在梳妆台前。她凑近铜镜,看了镜中的自己半晌,出声道:“丹霞,备水,沐浴。”
“奴婢这就安排。”
丹霞放下扫把,去前院吩咐了。
李凤鸾卸下钗环,又去衣柜中翻了许久,翻出一件白色纱裙。她拿着纱裙在身前比划着,似乎不是很满意,又去衣柜中翻出一件浅粉薄衫。
“公主,水房备好了。”丹霞进门见李凤鸾举着件纱裙,不解道:“都快入冬了,公主翻出夏衫做什么?”
李凤鸾收起手中衣裙,笑道:“先沐浴,本宫今日要香到能招蜂引蝶。”
“可是公主,这个季节哪里还有蝴蝶了?”
丹霞跟着李凤鸾身后,往水房去。
水房内热气腾腾,李凤鸾脱去衣衫,走入池子中。
光亮黑发飘在水上,水面上露出的肩膀有些泛红。
丹霞问道:“公主,可要添些凉水?”
“不烫的,正合适。”
李凤鸾举起左手看了看,刚刚有一瞬间,她好像看见水下手臂上的守宫砂变成一朵红花。
她将左臂浸没在水中,上臂的红点并没有变化。许是热气环绕,她一时眼花了。
丹霞揽起李凤鸾的长发,在水中浸湿,再用湿巾沾上香膏涂抹在发梢上。
在水池中清洗一番,李凤鸾踩着脚凳踏入一旁的木桶中。这木桶中是浸泡了香料的,飘着淡淡茉莉花茶的香气。起初,这般做法是为了掩盖李凤鸾身上的药味。这香味比常见的花香多了些茶香,李凤鸾甚是喜欢,即便未喝汤药,沐浴后也要在这香料水中泡上一会。
丹霞用干巾帕包起李凤鸾的头发,吸收发梢上的水。如此反复,直到发梢半干,她拿起一旁瓷瓶,倒出合香油,从上往下均匀擦拭在李凤鸾的发梢上,再用木梳将长发梳顺。
李凤鸾靠在木桶边别着软枕上,昏昏欲睡。丹霞赶忙站起身,伸手托住李凤鸾前倾的头。
她轻声唤道:“公主,沐浴时不能睡,会受凉吹风的。”
李凤鸾的睫毛算不得浓密,却很长,像是婴儿的睫毛般,自然垂下,透着不符合她本人的稚气。她费力的撑起长睫,眨了两下眼,仰头靠在软枕上,闭眼道:“不能睡,不能睡。算计他,得动脑子,可不能睡。”
丹霞笑了笑,用厚实的软布包起李凤鸾的头发,盘在头上。
二人都未注意到,她水下的左臂上,那守宫砂的位置,一朵红花正在绽放。
李凤鸾站起身,把着丹霞的手,迈出木桶。
丹霞马上拿了一块绒巾围在李凤鸾身上,又用长巾擦干她面上的水汽。
李凤鸾头上顶着软布,沉甸甸的,她俯身向前,将头放在丹霞的肩膀上。
丹霞心中一惊,僵在原地。因为李凤鸾比她要高半个头,此刻李凤鸾半弯着腰就像是在行礼,这般不合礼数的行为,追究起来,她是要被处死的。可是李凤鸾动了动头,有些湿润的软布蹭在她颈间,李凤鸾像是撒娇般说道:“丹霞,本宫的头好沉啊,我们去寝殿擦香香吧。”
丹霞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当时的感受,那一瞬间,她只是觉得自己好像跨过了什么门槛。
李凤鸾三两下擦干身上的水珠,穿上厚重的大氅。她举起两只手扶着包裹着湿发的软布,疾步往寝殿去。
丹霞跟在她身后,手上端着一个托盘,摆满了瓶瓶罐罐。
丹霞不明白,李凤鸾自小学习宫廷礼仪,阶级尊卑,可是她从不在乎这些礼数,不会因为自己是主子,就随意打骂体罚宫人。便是有宫人无意打碎她喜爱的茶盏,她也是一笑置之,只说下次再谨慎些。就是前院她从未入目的低等宫人,冬日也能有护手油用,丹霞不懂,为什么高高在上的她,会体谅卑贱的奴。
寝殿内生了炭火,李凤鸾脱了大氅,只穿上内衫,往软榻上一躺。
丹霞放下托盘,关好屋内的门窗,只最远处的窗留了一点缝隙。她拿起一个白玉罐,跪在软榻边,问道:“公主,你为什么不觉得奴婢轻贱?为什么会……”
李凤鸾撑起一点身子,看向丹霞,拍了拍软榻边上,皱眉道:“坐这里。你为何要觉得自己轻贱,被亲生父母舍弃、变卖,这些都不是你的错。我是公主,你是婢女,所以你就轻贱?”她直起身子,正声道:“丹霞,那些卖身的女子未必都是自愿的,你觉得他们轻贱吗?”
丹霞看着李凤鸾,似乎还在思考她的话。
“为父母换得一口棺木,自愿卖身,轻贱吗?为丈夫还赌债,以身抵债,轻贱吗?何为轻贱,有正途大道不走,偏选得财最易的歧路,这才是轻贱。说回尊卑之分,若有得选择,谁会愿意为奴为婢? 出身或许有高低贵贱之分,但人心没有。尊卑不能区分善恶,更不能区分品性。”
李凤鸾拉起丹霞,让她坐在软榻边,“丹霞,出身不能选的,但是成为什么样的人,是自己决定的。”
丹霞有些木讷地点点头。
李凤鸾见她有些迟缓的动作,笑道:“本宫不要你的忠心,本宫想你做自己,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所以,本宫给你自由。”
很多年后,丹霞已经不是曾经木讷的小姑娘了,但她始终都记得那日,李凤鸾笑着对她说:“丹霞,做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