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盛明义被赶到山上挖野菜,他听到有人叫“他”六丫,有人叫冯六丫。
那丫头在桃花村,好像就叫冯六丫。
挖完野菜六丫去洗了一大家子人的衣服。
洗衣服的时候他在水中看到了六丫的脸。
正是海棠院那丫头。
只是年幼很多,五六岁的样子——
盛明义感觉很玄幻。
这丫头到底经历了什么?性格才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中午他煮了一锅差不多的饭,没干活的人有午饭吃,他却没有分到,下午还要去捡柴火......
到了晚上,他分到的饭食依旧最少......
盛明义的焦躁感变成了恐惧——
他想逃,想醒过来——
他不想过这种生活,他期待“冯六丫”睡着后他能回去——
可一睁开眼,他依旧在这具身体里,外头天还没有亮。
他背着背篓,踩着露水出去割猪草——
这一天又在重复昨天的痛苦生活!
起得最早,睡得最晚,干的活最多,吃得却最差,猪圈里的两头猪都比他过得好!
盛明义无数次想让自己醒过来,无数次失败,他的恐惧越来越深。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盛明义从恐惧到崩溃——
从小到大,因为身体不好盛明义觉得自己比别人更不幸。
而现在他才终于知道什么是真的不幸。
什么是真的痛苦。
他真害怕自己会永远困在这具身体里——
到第九天的时候,盛明义已经分不清他是“六丫”,还是盛家的少爷......
他好像跟这具身体融为了一体......
晚上小女孩在柴房里哭,盛明义也哭了。
*
“少爷,您醒醒......
“少爷,您怎么了?”
盛明义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这声音把他从遥远的地方拉了回来。
他想起来了,这是延年的声音,延年是他的贴身小厮。
他是盛家的嫡出三少爷!
盛明义猛然睁开眼,就看到一张白净的脸。
他伸手捏住延年的脸,软乎乎的,有温度。
视线环顾四周,熟悉的屋子,熟悉的场景。
他还闻到常用的梅花味熏香......
他终于回来了——
一瞬间,盛明义想放声大笑,他终于从地狱里逃出来了。
但不知为何,他更想哭。
然后他发现其实他已经哭了,他的眼角湿漉漉的。
“少爷,您是不是做噩梦了?怎的还哭了......”
延年关切地问,一边把盛明义扶起来。
“我......睡多久了?”
他开口问,声音有些粗粝,有些嘶哑。
“少爷,您嗓子怎么了?是不是着凉了?”
延年惊呼,忙让屋里一个小丫头去请府医。
自己又去茶桌前倒了杯温热的蜂蜜水,送到盛明义嘴边。
盛明义一口喝完,又喝了一杯,这才感觉身上多了丝热气。
他还感觉浑身酸痛,好像真的干了很久很久的农活......
腹中亦十分饥饿。
“我睡多久了?”他再次问。
“少爷,您睡了差不多六个时辰,好难得才睡这么长一个觉......”
盛明义抿唇不语。
延年说他睡了一夜,可他在梦里实打实感觉过了九天,他吃了九天的苦,遭了九天罪——
“我想喝蔬菜粥......”
他忽然脱口而出。
延年则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忙张罗早饭去了。
这一餐,盛明义喝了整整一碗蔬菜粥。
吃了两个小笼包,一个煎蛋,他还想再吃馄饨,被延年拦住了——
“少爷,您胃口小,今日一下用了平常两倍的量,再用怕胃要不舒服......”
盛明义这才发觉胃确实很胀。
他终于放下筷子,候在外头的府医进来把脉,说他并未着凉,身体只是比平常更劳累——
延年把他做噩梦的事提了,府医便开了安神的方子。
盛明义点头,并未多言。
梦里的事很荒诞,他不想说。
府医的本事也稀松平常,更没必要说。
府医走后他让延年把秋菊叫进来——
延年面上有些疑惑,还是去喊人了。
不一会儿,一个妙龄少女走了进来。
秋菊有一头黑亮的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还戴了根银簪子。
穿了身桃红色的袄子,显得气色很好。
眼睛水汪汪亮晶晶的,似十分期待的模样。
盛明义懒懒地坐在柔软的软榻上,屋里烧着一大盆银丝炭,暖洋洋的。
他盯着秋菊那张脸,秋菊的模样跟梦中时不时欺负“六丫”的冯四丫相差甚远。
所以他半晌没开口,见秋菊的脸色从红润到发白,才问。
“你从前叫什么?住哪?家里几口人?”
秋菊愣了愣,随后眼中闪过恐惧。
她跟冬葵是桃娘的女儿这事早就暴露,之前夫人跟少爷并未为难她们,难道少爷现在想起来要刁难她们?
她忙跪在地上,惶恐道。
“回少爷,奴婢从前叫冯四丫,家住桃花村,家中十二口人。”
“小一辈几人?”
“六......六人......”
“名字。”
秋菊的脸色又白了两分,“我大堂哥叫冯大宝,二堂哥冯二宝。
“三姐冯三丫,后来改名夏至,如今......如今在祁王府......
“我叫冯四丫,排行第五叫冯五丫,如今叫冬葵,在五少爷身边当差......
“还有冯六丫......是现在的七小姐......”
秋菊的声音已经打颤了。
“少爷,都是我娘该死,调换了七小姐,害七小姐吃了不少苦头——
“但我娘的行为......我们一家人并不知情,求少爷饶命——”
说完秋菊已经磕起头来。
盛明义让秋菊把曾经“冯六丫”的日常生活说出来。
秋菊战战兢兢地组织语言,但她不老实。
在秋菊的叙述中,农家人一年忙到头,大家都在干活,所以“冯六丫”也干了很多活。
秋菊更加没提“冯六丫”不能上桌吃饭,住柴房。
盛明义眼神没有变化,只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掌嘴。”
延年立刻上前扬手“啪”得一下打在秋菊脸上,声音响亮无比。
然后反手又是一巴掌。
再接着一个个巴掌落了下来......
秋菊根本不敢躲,此时她后悔自己耍了小聪明。
可若不避重就轻地说,她怕少爷知道冯家虐待七小姐,一个不好打死她怎么办?
想着想着她又痛恨起桃娘来!
都是桃娘的错!
秋菊此时都不想称呼桃娘为娘了!
整整十个巴掌,秋菊的脸瞬间肿了起来,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延年最知道盛明义的心情,警告道。
“你别耍小聪明,少爷让你说什么就老老实实说——”
秋菊再也不敢有欺瞒,原原本本地说了。
秋菊话里的“冯六丫”跟盛明义梦中的“冯六丫”对上了。
盛明义心中一时有些复杂。
之前那丫头刚回来,他还觉得那丫头天生命苦。
可梦中经历的这九天,他一刻不停地在吃苦。
所以,若受苦的人就天生命贱。
那他经历这一切,是不是也说明他天生命贱,活该受罪?
若当时,刚出生换走的人是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