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洒在宁静的草原之上,牛羊归棚,长云低垂。远山隐在薄薄的夜雾之后,不知是谁在吹胡笳,呜呜艾艾的乐声在草原上回荡。
若说羌管之声勾得是汉人的乡愁,那胡笳之声无疑是草原民族的乡思。这胡笳吹得突厥王帐中的两个小兵心生惆怅,凑在一起望着苍莽的草原小声咬着耳朵。
“格尔,”其中一个个子高些的小兵道,“我不想去打仗。我娘刚给我生了弟弟,我还想看着我弟弟学会骑马呢!”
执失格尔拍了拍战友的肩膀:“我也不想,朱邪。我不是怕打仗,只是不想给汉人打仗。汉人杀了我爹,我叔叔。就因为可贺敦是汉人,我们就要替她的母族出气,真是可笑!她不过是个外族人。”
朱邪也有些忧愁地叹了一口气:“可是她是大小王子的生母,可汗也不愿意再娶别的妻子。”
“一想到未来的可汗身上流着一半汉人的血,我就觉得东突厥完蛋了。”格尔是个反汉党,对有关汉人的一切都痛恶万分。
从前,不是没有汉人的公主嫁到草原来和亲,只是没有一个能如辛尔卿这般有地位、有话语权。看着周边的部族对她马首是瞻,格尔心里很不服气。
“可是又能怎么办?”朱邪望着草原上的星星,一闪一闪的,很是好看。
“朱邪。”格尔忽然正色,“我们是好兄弟,这件事我本来不该瞒你,只是不知道你是什么想法。今日你既然说了不想给汉人打仗,那我就大胆问你:你觉得兹宓大人如何?”
阿史那兹宓,阿史那钦同父异母的弟弟,如今突厥最年轻的勇士。
“兹宓大人生来鹰目,可以赤手空拳和野狼搏斗,是我们东突厥当之无愧的第一勇士。”提起这位阿史那兹宓,朱邪也是满脸的佩服。
“如果让你来选,你觉得是薛延可汗更适合坐可汗之位,还是兹宓大人?”格尔的话像是有个钩子,一寸一寸勾着朱邪。
朱邪微微一愣:“格尔,你的意思是……”
“我早已归顺兹宓大人。”格尔拉住朱邪的手,诚恳道,“朱邪,你我都是草原人,我们不能为汉人卖命。跟着兹宓大人,我们不仅不用看汉人脸色,甚至不用再做辛周的附庸!兹宓大人要带着我们夺回旧王庭。我们不会只有草原,我们还会夺回大漠、天山、热海,碎叶、阿史不来城、白水……朱邪,我记得你的家乡就在沙漠。”
朱邪愣了愣神。他姓朱邪,是因为来自一个名叫朱邪的部落,他们部落的聚居地本在轮台一带。那个地界本就是汉人的地界,是他们部落的祖先从汉人手里抢来了地盘,后来又被汉人抢了回去。他们是个游牧的部落,根本没有什么家乡的概念,走到一处水草丰茂的地方,就驻扎下来。若是那个地方有人了,就打;打过了,就是他们的;打不过,就再找下一处。因此格尔说得如此慷慨激昂,朱邪却没有完全被调动起来。
格尔与他不同,执失部落从前盘踞白水城,七十年前,在辛周的扩张战争中,白水城失守,沦为安西都护府的地盘。
他有些犹豫地开口:“格尔,所以你们要做什么?”
“听见这胡笳了吗?”格尔轻轻闭上眼睛,耳朵微微一动,“胡笳声一停,我们就行动。届时,王帐之内凡是异党都要死!朱邪,我想保你一命,你跟我一起好不好?”
格尔说着,胡笳声忽然就停了。朱邪就见原本安静的王帐中,站起数百个战士,他们毫不犹豫地挥刀杀向王帐!王帐之中,原本正在与阿史那钦议事的副将军忽然伸手,抽出佩刀就要往正坐在一旁的辛尔卿砍去。说时迟那时快,阿史那钦连忙一抬桌子,向那副将砸去,同时将辛尔卿死死护在身后:“处月,你这是何意?”
“汉女媚主,如今我们突厥居然要沦落到为汉人卖命!我不得不杀了这妖女!”处月提着刀,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他满脸狰狞地挥舞着手中的大刀,再次向着辛尔卿狠狠地砍去。
就在这时,阿史那钦毫不犹豫地拔出腰间的佩刀,迅速迎上了处月的攻击。辛尔卿处变不惊地端坐在阿史那钦的身后,聆听着王帐之外传来的阵阵嘈杂声,外面已然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满口胡言!”阿史那钦怒吼道,“她是我的夫人,更是你们的可贺敦!”他的目光如炬,充满了威严和愤怒。
“王上!”处月毫不退缩,他的眼神坚定而决绝,“如今兹宓大人正在号召众人抵抗汉人,只要杀了这个妖女,您依旧是我们的王上!”
听到这里,阿史那钦的双眼瞬间布满血丝,他怒不可遏,大声吼道:“我先杀了你!”说罢,他挥舞着手中的刀,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地砍向了处月的刀。
两把刀在空中相交,发出了清脆的撞击声,金铁相撞之间,迸射出一串耀眼的火花。阿史那钦的力量与气势让处月不禁后退几步,但他并没有放弃,而是继续挥刀猛力回击。两人你来我往,刀光剑影交错,整个王帐内弥漫着紧张的气氛。而一队手持大刀的突厥士兵已经冲进王帐,闪着寒光的刀刃架在了辛尔卿和阿史那钦二人的肩上。
阿史那钦寡不敌众,数把利刃架在身上,他目光灼灼的望向处月:“处月,你背叛我。”
“杀了那妖女!”处月怒喝,催促将刀架在辛尔卿脖颈上的士兵立刻动手。辛尔卿却还是端坐在那里,通身的气势压得一众士兵竟然有些胆怯。
辛尔卿微微抬了抬下巴:“处月,这是阿史那兹宓的意思吗?”
处月手里的刀明显一抖。
他是阿史那钦的副将,和阿史那钦出生入死。若不是阿史那钦处处为这汉人可贺敦着想,他也不想如此!他并不十分拥戴阿史那兹宓,他只是希望能借此机会除掉辛尔卿,让可汗早日醒悟过来。实际上,阿史那兹宓和他的想法恰恰是相反的。阿史那兹宓想要杀阿史那钦,留辛尔卿一命。
“可贺敦,阿史那兹宓就要到王帐,您若是真心对可汗,就于此引颈受戮。您一死,我们立刻帮可汗做掉阿史那兹宓!”处月威胁道。
“我不许!”阿史那钦怒喝,“处月,你这是何意?”
“处月。”辛尔卿轻轻笑了一声,“本可贺敦不费一兵一卒,就为突厥收复了四个部落,你心下一定很不服气吧。”
“听她废话什么,快动手!”
把刀架在辛尔卿脖子上的士兵犹豫了一下,就听辛尔卿继续道:“我要是你,我绝对不会动手。若王上胜了,他不会放过你;若阿史那兹宓胜了,你杀了他想留的人,你也没有好果子吃。休图、萨默、阿烂诗等十六个部落、属国,都是因为本可贺敦而归顺;萨珊波斯的王后与我结为金兰之交。杀我,你要想好后果!”
辛尔卿在草原十余年,已精通六蕃语言,突厥的外交上她逐渐大权独揽,这也是为什么会有人对她忌惮的原因。处月一党生怕辛尔卿变成第二个辛夷明。
而阿史那兹宓更是对自己这个哥哥积怨已久,暗中想要取代他成为新的可汗。不像黎承睦筹谋多年,阿史那兹宓不过刚刚在突厥有些威望,但辛尔卿风头太盛,阿史那兹宓只需要稍稍煽风点火,就有一大批追随者。但也如辛尔卿所言,阿史那兹宓或许想要杀阿史那钦,却绝对不会杀自己。
当然,还有就是阿史那兹宓看她的眼神。那种让人不悦的亵渎的眼神。
如今辛周正在动荡,但黎承睦和辛温平尚未决出胜负。不仅十六个部落属国是因为辛尔卿才归顺突厥,就连萨珊波斯也将她这个可贺敦奉为座上宾。有这样的后台在,杀了辛尔卿,后果可想而知。
臣属部族离心是次要,若是萨珊波斯因此断了和突厥的贸易往来,黎承睦没能夺位成功、辛周的铁蹄挥师北上……
这也是为什么辛尔卿费了好些口舌,软磨硬泡让阿史那钦同意出兵驰援辛周的原因。只要辛温平能把皇位坐稳,她就永远是突厥受万人敬仰的可贺敦,辛周的实力有多硬,她辛尔卿的腰板就有多硬。
处月一心想要杀辛尔卿,但押着辛尔卿的士兵不敢。犹豫间,阿史那兹宓已经踏进了王帐。
“兹宓,我平日待你不薄,你为何如此待我?”阿史那钦红着眼问他。
阿史那兹宓扫了一眼阿史那钦,对处月道:“处月,留着他做什么?哥哥已经冥顽如此,你还指望他能带着突厥好吗?”
处月本不想杀阿史那钦,可阿史那钦一味维护辛尔卿的行为让他的心思动摇了。何况如今阿史那兹宓就在面前,身后还跟着他的一众从属。
辛尔卿望向阿史那兹宓:“留他一命,你要的条件,李承牡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
“哦?”阿史那兹宓饶有兴味地看着辛尔卿,“嫂嫂怎么知道,李将军给我了什么?”
“原本不确定的,现在确定了。”辛尔卿直视着阿史那兹宓的狼眼。他的眼睛和阿史那钦生得很像,但比阿史那钦要阴郁几分。
自从上元三年辛温平借着挑起突厥矛盾围魏救赵之后,黎承睦就暗中对辛尔卿多了几分提防。尤其是知晓了辛尔卿在突厥的名声,更是对她格外关注。如果辛尔卿依旧是在两都时那样的废人,他或许不会留心。怪就怪在她成婚后实在做了太多。
“嫂嫂真是会说笑话。”阿史那兹宓笑道,“李将军许给我的,可是整个陇右道。嫂嫂一个和亲的公主,有这么大的权力吗?”
“阿史那兹宓,你若是这么单纯,那我劝你还是放弃争这个可汗之位吧。”辛尔卿轻笑一声,“首先,辛周的局势动荡,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月槐岚和贺兰素还在,李承牡未必能赢。其次,李承牡虽自称黎氏后人,可他自幼长在陇右道,凉州是惠王故地,安西都护府是惠王旧封,他若真是孝子贤孙,能将陇右道给你?笑话。”
阿史那兹宓当然知道辛尔卿说的都是真的,格外不悦地看向辛尔卿。
辛尔卿了解阿史那兹宓,此人有匹夫之勇,却有妇人之仁。而且他即想要吃下黎承睦画的这口饼,又忌惮辛周皇室,他的内心还在摇摆,想要做个有摇摆余地的墙头草。
立马有下属劝道:“大人,休要听这妖妇胡言乱语,快刀斩乱麻,不如将他二人一并杀了!”
阿史那钦知道辛尔卿的意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夫妻二人只在空中对望了一眼,无声胜有声。
他抬头,望向阿史那兹宓:“兹宓,你是我唯一的弟弟,你想要什么和我说不行?你若想要这可汗之位,我让给你便是,只要你不伤害卿卿!”
“你二人倒是夫妻情深,真是让人感动。”阿史那兹宓抚掌而笑,“哥哥,只是若我说,我也想要你的卿卿做我的可贺敦呢?”
匈奴人实行收继婚。前朝太史公曾有记载: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便是说匈奴人的父亲若是死了,儿子可以娶他的后母;兄弟死了,活着的兄弟可以娶他的嫂嫂。
不等阿史那钦发怒,辛尔卿开口道:“谁是可汗,我就是谁的可贺敦。”
“有意思,有意思。”阿史那兹宓哈哈大笑,“既然如此,便带嫂嫂去我帐内,让我和嫂嫂好好聊一聊,嫂嫂都能给我什么。”
他讲话时,脸上露出一股令人恶心的表情。辛尔卿神色淡然:“既然阿史那钦已经不是可汗,就将他赶出王帐。你要是答应了,我便跟你好好聊聊。”
“大人,不可。”
阿史那兹宓却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他口头答应了,但不代表行动上会去做。
“让他带着他的小狼崽,去草原上自生自灭吧。”
夜晚的草原可不好过,王帐周边也没有别的部落。阿史那钦赤手空拳带着两个孩子入了这草原,与送死无异。他被一众士兵压着,眼睛却一直不舍地盯在辛尔卿身上。辛尔卿始终端坐,眼眶微微泛红,却没有分给他一丝眼神。
她知道,阿史那兹宓还是会派人去追杀阿史那钦,但这一线的生机,就意味着还有余地。
黎承睦和辛温平都想利用突厥打对方一个出其不意,辛尔卿争的这一线生机不仅仅是他们的,也是她们的。
“处月。”
“末将在。”
处月惶恐地低头。
阿史那兹宓抽出腰间的大刀,毫不犹豫地砍了下去。处月没想到会这样,头颅落地,眼睛睁得圆圆的。
王帐之外,突厥最好的弓箭手对着草原上跌跌撞撞往前跑的三个影子拉开了弓弦。胡笳声呜呜地,又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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