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伍脸上的笑僵住了,他尴尬道:“这,大人,我有点怪癖,这不打两盘雀牌,我这手哇,画不了图……”
听他讲话杨菀之肺都要气炸了,她干了这么几个地方,还没见过比这林伍更气人的!林伍见杨菀之动气,还是哀求道:“大人,我本来想着打完这一盘就回去画图的,这下您看……要不您和这位,胡、胡大人说说,让她放我回去画图吧?”
胡大人立马转向杨菀之:“杨大人,这事儿恕我不能答应。”
杨菀之点了点头,对林伍铁面无私道:“我不过是个司空使,管不到夏官的头上。大家都给官署做事,有些规矩不能坏。你若只是打牌赌叶子,一会儿等夏官盘查完通知到你家里人来领了人就可以走了。至于这图纸的事情,等夏官的事结束了,我们可以好好聊聊!”
一旁的焚琴也生气,她见自家大人气得嘴都有点发紫了,连忙从随身的小瓷瓶里摸出药丸来,给杨菀之喂下去:“大人,您这身子一直没养透,可别为了这种人动气,不值得。”
杨菀之平复了一下心情,对胡大人拱手道:“胡大人,这林伍虽然是我从盐亭借调来的官员,但胡大人可以不必有所顾及,按章办事即可。没能管好手下的人,我这个司空使也有责任,我便和胡大人一道去。”
“我也陪你去吧。”柳梓唐道。菀菀要加班,他要陪着她。
“二位大人请便。”胡大人应下了,横竖杨菀之只要不插手她们的公务,作为林伍现在的上司,杨菀之要一起去,也是合情合理的。
原本要去官署后院歇息的几人就这样拐了个弯儿,去了秋官署。夏官负责抓人,秋官负责审问,很快几个人的罪责就全都定下来了。雀牌馆的东家以设赌的罪名被判罚充军,余下的参与者按赌资大小杖二十至一百不等。这杖刑虽然不至死,但屁股开花是难免的。因为林伍是杨菀之手下的人,行刑的夏官手下其实是留情了的,还是打得林伍嗷嗷直叫,看样子往后的几个月都要趴着睡了。
行刑完毕,杨菀之要提林伍去问话,林伍苦着脸埋怨道:“大人,我这受了刑,现在是连坐都坐不下了,还怎么画图?”
“图是不是你自己画的,你心里清楚。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就不要和我拿乔摆谱了。”杨菀之素来说话直,即便是在圣人面前,舌头也没拐过弯,何况林伍还是她的下属。
“我……”
“大人。”不等林伍开口,就听见焚琴匆匆赶来,“官署门口有个小娘子,说是林伍的娘子,来接林伍回家。”
“让她等着。”杨菀之现在一听见林伍这个名字就烦,连带着对他的家人也有些迁怒了。
听见焚琴说他娘子来接他,林伍的表现却有些反常。他很是害怕地缩了缩脖子,在听见杨菀之说叫人等着的时候,却忽然如释重负地卸了一口气。杨菀之没有察觉,焚琴却在心里暗想,莫非这林伍也是个耙耳朵?
林伍接茬道:“大人,您怎么不信我呢?您还是放我回去吧,这样明天或许我还能赶得上交图。毕竟这堰塞湖一拖再拖,也不是个事儿啊……”
“你现在知道一拖再拖不是事儿了?”杨菀之冷笑一声,“什么图非得在家画?现在雀牌也打了,晚饭也吃了。焚琴,你去和林夫人说,林伍今晚就留在官署,就在这冬官署!我盯着他一笔一笔把这图画出来,画不出来,就是欺瞒之罪!”
“大人,您未免也有些太不近人情了,我这,我这刚挨完板子,坐都坐不下来……”林伍面上哭求,话里话外却满是对杨菀之的指责。
“你挨板子是自作自受,坐不下来,就站着画、跪着画!”杨菀之往桌前一坐,敛眉道,“你若是画不出来,就算骗了本官五百两白银,你且想想是什么后果。”
见林伍一脸纠结,还在想着如何狡辩,杨菀之又冲站在一旁像尊门神一样的柳梓唐抬了抬下巴:“或许你不知道,柳大人不光是绵州的司徒使,还是圣人亲封的肃政使。我现在给你一个主动坦白的机会,供出给你代笔的人,我会给你们一个将功赎过的机会。如若不然,你的工曹也别当了,给你代笔的那人也逃不了!”
杨菀之话音刚落,就听见门外传来一个小娘子的声音:“大人,莫怪我相公,是我!都是我的错!”
伴随着声音,一个和杨菀之年纪相仿的妇人推门而入。那妇人穿着一身细布衣裳,头发用一块蓝布裹起来,耳朵上也只是挂了一颗小小的银珠。妇人一进门就先往杨菀之面前一跪,垂头认错道:“大人,所有的图纸都是我画的,我和相公本就夫妻一体,大人您就不要怪罪我相公了。大人您要图纸,我已经改了些,我现在就回家取来,只是我本就是林郎的娘子,我一个妇人家,求个功名也无甚大用,大人您就当这图是林郎画的吧!”
此话一出,屋内,杨菀之、焚琴和柳梓唐三人都沉默了,倒是林伍连连点头:“对对对,大人,那些图都是我内子画的,反正我们是一家,这算是我们的家事,您只要拿到图就行了不是么?咱们各退一步……”
感情这林伍的不善言辞都是装的,这会儿倒是舌灿莲花了。杨菀之忍不住想要翻他一个大白眼。这林伍的娘子也是个糊涂的!只是见这夫妻二人这会儿倒是深情对望了起来,杨菀之心里好一阵无语。
只不过这林伍的娘子,怎么生得这般眼熟?
那林伍的娘子这会儿抬起头看向杨菀之,却愣了愣神。只见她眼睛微微眯起,像是思索了片刻,随后小心翼翼道:“大人,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杨菀之听她这么一说,也觉得二人应该是在什么地方见过,蹙了蹙眉:“你叫什么名字?”
“民妇吴诗雅……”吴诗雅答道。
这名字也耳熟,但杨菀之一时没有想起来,又听吴诗雅继续道:“本是汴州府睢阳人,随着夫君来这剑南道的。”
犹如一道惊雷忽然击中了杨菀之,让她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闵德元年,她和平儿落魄北上,途经睢阳城外,彼时她一身布衣、灰头土脸,而吴诗雅坐在精雕的黄花梨马车上,身上穿着绫罗钗环,抱着一盒沉甸甸的金银细软,同她娓娓讲起黄河之水,讲起自己在书中读到的河流山川。而九年过去,竟然地覆天翻,她穿着一身官服坐在上位,吴诗雅打扮如寒门妇人跪在堂前!她极力想要从吴诗雅身上寻找九年前的蛛丝马迹,可九年的时间,已经磨平了吴诗雅身上那股大户人家小姐的气质——又或许,见惯了两都的勋贵之后,再看当时的吴家也不过尔尔。可杨菀之依旧能记得初见吴诗雅时内心对吴家富有程度的感叹!
时过境迁,物与人皆非。
见杨菀之一脸呆滞,吴诗雅小心地问道:“大人,可是……有何不妥?”
“吴三小姐可还记得闵德元年,睢阳城外,替你解围的三位路人?”杨菀之神色复杂地开口。
听到杨菀之讲起自己不曾参与过的过往,柳梓唐倒是竖起了耳朵。
吴诗雅被杨菀之一点,也回想起来了,不由“哦”了一声,方才的拘谨也少了一些:“大人您是当时那位要去洛阳走马上任的杨大小姐!没想到这么多年不见,您已经当上司空使了!当年分别以后,我还和二小姐通信过半年呢,只是后来断了联系。听说二小姐在洛阳想要自己做些生意,当时我借了一百两银子给她,过了两个月她还了我二百两,说是做生意赚到了些钱,想必现在过得也不错吧……”
吴诗雅说着,脸上浮出了些许的落寞。
没想到自家娘子和司空使大人还有这般交集,林伍也是喜笑颜开,立马对杨菀之道:“哎呀杨大人,您看,这、这事儿可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停一停。”杨菀之现在听林伍讲话就烦,听了吴诗雅讲话以后再听林伍讲话更烦,“这么喜欢攀关系,你家这龙王庙一晚上要被大水冲几次?”
听见杨菀之这么一说,林伍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吴诗雅也有些失落地垂下头。是啊,过去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杨菀之是个芝麻小官,她二人地位相当,还能说得上话。如今杨菀之已经是五品官员,是一州冬官之首,她们不过也就是萍水相逢,难道还能指望杨菀之念在那早就还清的一百两给她额外的优待?
但林伍的脸皮显然比她们想得都要厚:“大人您看,当初您妹子要做生意,若是没有内子借的一百两,或许根本做不起来。您就看在那一百两的份上……”
“滚。”杨菀之这回是真的要气死了。若是在大兴,那些个人知道平儿是什么性子,哪个人敢不知死活地拿平儿和她谈条件?只是看林伍这个性子,要是知道当年收过吴诗雅一百两银票赞助的姑娘现在是朝中一手遮天的皇太女,怕是要飘上天了。
倒是柳梓唐在一旁冷冷地对林伍道:“林伍,本官好心提醒你,杨大人的妹妹可是在大兴城做秋官,管的就是刑罚律法。在大兴城别说是一百两,就是借了一千两给她,也没有人敢在她头上撒野。”
柳梓唐这话说得全是真的,只是略过了一些重要的点。不过一提起秋官、刑罚,林伍开花的屁股这就疼了起来,连忙老老实实地闭了嘴。
杨菀之见柳梓唐发话,头痛得揉了揉太阳穴。她算是知道为什么圣人会因为动怒一病不起了,她今天也快要被这林伍夫妇气死了!不过这件事既然吴诗雅主动承认了,杨菀之也不想为难他们。一是从吴诗雅的表现来看,他们夫妻之间确实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二是堰塞湖的疏通一事还是当早日解决,本来杨菀之就打算用吴诗雅的方案,现在再换未免太过周折;三是因为吴诗雅和林伍的夫妻关系,此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若是捅到秋官署,也全看审案的秋官怎么判,若是遇上个爱和稀泥的多半是不了了之,若是硬要判他们夫妻有罪,吴诗雅这个人才可惜了不说,百姓恐怕也得嚼舌根;若是单判林伍有错吧,看吴诗雅那样子,恐怕届时也会与官署离心,做不了事情。
杨菀之自己其实也是倾向于此事私了的。辛周律还在不断地修订中,依照现有的律法解决不了林伍和吴诗雅的问题。
念及此事,杨菀之摆了摆手道:“既然代笔已经找到,本官也无意再难为你们夫妻二人。明日林工便不用来了,烦请吴夫人亲自来冬官署一趟。本官还是觉得我们面对面地交流,效率更高。”
林伍心头一紧,连忙开口想要解释些什么,但他尚未来得及发声,一旁的吴诗雅便抢先一步说道:“大人,雅娘不过是一介妇人罢了,虽有空泛的想法,却不如相公那般实际地从事过营造之事。此方案虽是雅娘代笔所书,但若无相公的支持与协助,我亦无法完成此方案。因此,恳请大人额外开恩,准许我相公与我一同前来。”
杨菀之深吸一口气,摆了摆手:“今天先到这里吧,本官乏了。”
她真怕再讲下去要被这夫妻俩气死。
遣走这夫妻二人,焚琴劝慰道:“大人,要不干脆就不要用这夫妻二人了。吴太医在大兴时候和我说,总是生气的话,会得乳岩的。”
“乳岩是什么东西?”好学的小柳大人问道。
“就是胸口里面会长瘤。”焚琴解释道,“吴太医说,女子总是心情不好的话,就容易得乳岩。男子也会得,不过比女子少一点。”
柳梓唐心里暗道看来还是要让菀菀多笑笑。
而另一边,走出官署的林伍拉住吴诗雅,问道:“雅娘,你当初和这杨大人交情深不深?”
吴诗雅摇了摇头:“萍水之交。”
“哎,若是你们交情好,那今天这事儿可就好办多了。雅娘,你这样,你多和杨大人拉拉关系!你看,今天杨大人没有过多地怪罪你我,说明杨大人还是看重这点交情的。雅娘,我知道我这人没什么太大的本事,能娶到你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你若是能攀好杨大人这个关系,以后相公我平步青云,你又能过回以前的日子了!”林伍拉着吴诗雅的手,这会儿陷在白日梦里,屁股都不疼了。
吴诗雅只是乖顺地点了点头:“能和相公在一起,也是雅娘的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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