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菀之去绵州不知要待多久,但此去赈灾,定是轻装上阵为佳。衣裳被褥之类的可以到了绵州再置办,但家中书籍不知如何处置。杨楚离说可以帮忙联系商队给杨菀之送去,就是会慢些。这一联系倒是联系到了熟人。
——苏家玉器行。
苏老爷本就是益州人,此次绵州地动,苏家在剑南道的亲朋有好些都没了音讯,苏老爷心下担忧,也在计划着回益州看看,顺便去位于辛周、南诏、吐蕃三国交界的诸葛亮城,进些翡翠原石。听说抱月茶楼想托他们顺路送些书籍去绵州,自是欣然答应。
杨菀之得了调令,又带焚琴去办了从大兴到绵州的路引,花大价钱买了两匹好马,备好干粮后,便出了大兴,向南,一头扎进了绵延的秦岭之中。杨四到底害怕杨菀之出什么意外,让自家主子担忧,拨了一个暗卫杨七护着。杨菀之生在江淮平原,每每见到大山还是会感到惊奇。出发这日下了场小雨,出了大兴城先在子午谷口的小镇歇脚一宿。三人为了不在这深山野林里过夜,丑时天刚蒙蒙亮就出了城,从子午谷口上山,混沌的山林里满是植物的气息。
这子午道有一千里长,单从这最北的子口到最南的午口,杨菀之三人快马加鞭得跑上两天。但这子午道几兴几废,道路狭长,马车往往不走这条道路,道路两边有些地段连围挡都没有,向下一望,仿佛走在秦岭的云端。行至傍晚,居然还遇见了拦路想要打劫的猞猁。杨菀之几人身上没有肉食可以上交,那猞猁颇为勇猛,竟然要来咬她们的马。杨七随身带了精巧的弩箭,一箭射死了那猞猁。杨菀之和焚琴二人心有戚戚,连忙加快了脚步,在夜色降临之前赶到了腰岭关。
次日出腰岭关,马不停蹄地往子午镇去,等到暮色四合时已经到达子午镇。小镇不同于大兴的繁华,小镇原住民和蜀道上的羁旅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旅客们行色匆匆,而原住民们却迟缓地生活着。杨菀之自然不用去挤客栈,带着焚琴和杨七二人去了接待官员的驿馆。三人好吃好喝地歇了一晚,过了子午镇再出秦岭就很快了,出了秦岭就到了汉中平原,此时就不像秦岭山中那般危险,因此,三人的脚步也放慢了很多。
第四日傍晚,三人已经抵达洋州府的西乡。此时人马俱疲,在西乡休整一夜,一直睡到了辰时末。此时身上的干粮物资都在翻越秦岭时消耗完毕,三人在西乡买了今日路上的口粮,这才慢悠悠地出城往梁州的南郑去。南郑距离褒城不远,坐个马车也就半日功夫。汉中一带是平原,官道周边村落、农田也多,不像在秦岭中尽是崇山峻岭、走上半日不见炊烟。知道晚上怎么样都是有地方歇脚的,三人赶路的心也缓和了下来。
中午的时候,杨菀之顶着日头,夹着马腹一面叼着胡饼一面抓着炭笔在随身的册页上飞快地画着沿途的建筑风物,杨七则担起了和焚琴聊天解闷的功劳,三个人一面慢悠悠地吃着干粮一面前进,倒是有几分出游的感觉。
因为赶路速度慢了,傍晚时没能抵达南郑,但是在官道旁找了个农户借宿了一夜。这农户家中只有老妪一人和两个十岁左右的孩童,打听之下,老妪一面颤颤巍巍地为三位贵客端上热腾腾的面疙瘩汤,一面解释道:“老婆子我啊,家里就剩下这两个小孙子咯。”
“我家那口子早年在田里做活,锄草的时候和邻居起了争执,拿锄头把人砸死了。砸死以后他就跑了,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一辈子都要过完了,还没半点音信。”老妪说着自我解嘲一般笑了起来,“我有一儿一女,儿子在服徭役的时候死了,家里本来没有人了,但朝廷还要人服役,就只能征了我女儿去岭南道服兵役。从前都说这生女犹得嫁比邻,生儿埋没随百草,如今倒是一个样了。”
朝廷命官杨菀之赶路时没有穿官服,听得直冒冷汗,感觉像是一个巴掌被抽在了脸上,低头喝面疙瘩汤。
辛周的徭役制度沿袭了大殷:凡男女,始生为黄,四岁为小,十六为中,二十有一为丁,六十为老。也就是说,不论男女,到了二十一岁就是成丁,成了丁就要服役。只是男子往往是去营造或者前线,女子的徭役多是替官府织布、洒扫、煮饭,有的会去兵营给部队的伙房做活。但是辛周女子在官场从后台走进了前朝,更是有月家军的娘子军打破了军队里的男女差异,这一举动有利却也有弊。
月家军中不乏一些主动从戎的女子,这些女子生来便有过人之处,如牛小麦生来大力,或者如王文珍出身习武世家,这些人矢志报国,自是不畏牺牲。但也是从月家军开始,有女子被抽调服兵役,这些女子有的本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上了前线,能活着回来就不错了。
从前的礼教,是一些人的桎梏,却也是一些人的保护。如今桎梏被打破,有能力之人自是迎风而上,而那些本就需要保护的人,却也被暴雨冲刷得无处安生。
有很多思绪,杨菀之一时也想不明白。
在老妪家借住一晚,这老妪像是要把家里所有宝贝都拿给这三人,临走时不顾杨菀之阻拦非要给三人一人塞一个水煮蛋。这老妪家徒四壁,小小一颗鸡蛋对于杨菀之几人不值钱,对这老妪来说却是很宝贝的东西。在杨菀之的眼神示意下,杨七偷偷放了一两银子在老妪的餐桌上。
告别这一夜的临时住所,杨菀之三人很快到了南郑。作为梁州府的府城,南郑看着颇为繁华,毕竟古蜀道北四南三,四条翻越秦岭的北道除了陈仓道,另外三条都在南郑交汇,然后自褒城县越定军山,至西县出百牢关上金牛道。而出金牛道的蜀商也要在南郑歇脚,向北去大兴或者向西去河南道或者别的地方。
杨菀之出大兴前就知晓那位肃政使是从雍州调去绵州的,雍州的府治是陈仓郡,因此那位同僚自然也当是走的陈仓道,陈仓道的终点在汉川郡的西县,所以二人也当在西县汇合。
自雍州走陈仓道到西县的距离比自大兴走子午道到南郑要近,估计那位肃政使已经在西县了,因此,尽管南郑的繁华很让人留恋,但三人只是进城吃了个便饭,就匆匆出城往褒城郡去。在褒城郡小歇一夜,就要越定军山了。
最开始看见大山还会兴奋的杨菀之此时已经麻木。离开大兴的第七日,这艰难的蜀道才走了不到一半,已经是人马俱疲。最开始还有心思在马背上写写画画,现在的杨菀之只是埋头赶路,想早一点到达西县,洗个热水澡睡上一觉。
暮色四合,杨菀之三人终于走到了汉川郡的西县。甚至来不及去见那位同僚,杨菀之到了驿馆直接倒头大睡,那睡觉的速度让吴太医看了应当欣慰。这一觉杨菀之睡得极沉,一直睡到第二天的巳时末才悠悠转醒,醒来发现自己不仅衣服没脱,袜子也还在脚上。
把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散开,杨菀之叫了个热水,打算先洗个澡再去见新的同僚。洗完澡,焚琴送了一身干净的新衣服过来。换上焚琴送来的那身白绿菱花纹圆领短衫,把头发弄干后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杨菀之这才揉着咕噜噜狂叫的肚子下了楼。
焚琴和杨七已经坐在桌上等着杨菀之下楼吃饭了,见到杨菀之下来,焚琴道:“大人,早上要不是看你还有呼吸,我都要报官了!”
“昨天实在是太累了,睡得有点死。”杨菀之这会儿还头重脚轻的,很是困倦。
“可不是么!我本来想去喊你吃早饭,结果你斜着仰躺在床上,半条腿是吊在床边的,马靴还挂了半只在脚上。”焚琴吐槽道,“还是我给你脱的。”
被焚琴揭短,杨菀之连忙夹了一筷子白切羊肉塞到焚琴的碗里,揶揄道:“吃了我的羊肉,就不许揭我的短了。”
这驿馆里的饭食除了白切羊肉,还有热米皮,是西县这一带常吃的食物,米皮淋上醋、油、酱油,还有茱萸、葱姜蒜捣成的辣汁,特别开胃。杨菀之本不能吃辣,但自从和波斯突厥通商后,有一种名叫胡椒的香辛料传到大兴,宫中的御厨用这胡椒磨成粉,研制出一道胡辣汤,每次朝食有胡辣汤时杨菀之都要打上一碗,一边被辣得龇牙咧嘴,一边喝上两大碗。久而久之,对辣味的耐受力似乎也提升了。而这热米皮酸酸的,带着一丝淡淡的辣味,也是颇为好吃。只可惜这热米皮为了好吃,放了大量的蒜水,杨菀之吃完不得不去漱了好几次口。
吃饱喝足,这才想起来还要问问那肃政使可已经到达西县。杨菀之走到驿馆的驿丞面前,问道:“这位大人,我是此次前往绵州继任绵州司空使的杨菀之,天官同我说还有个肃政使要与我同去绵州,叫我二人在西县会合,不知这位肃政使可有到达?”
驿丞听见杨菀之的问话,正抬头,就见门外走进一个青年。驿丞立马笑道:“正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这不,大人您问的人来了。”
杨菀之顺着驿丞的视线转头,看向来人时微微一愣。那人也有些惊讶地望着她。
比起两年前,柳梓唐胖了些,从前脸上一点肉都没有,看着有些忧郁,也不知是不是雍州养人,这次见他好像脸圆了些,看着倒是比以前开朗,也顺眼了很多。见到熟人,杨菀之心中自然喜悦,眉眼弯弯道:“没想到是你。”
“我也没想到。”柳梓唐见到杨菀之,肉眼可见地愉悦了起来。杨菀之倒是没怎么变,浅麦色的皮肤,简单的穿着,一双眼睛特别好看。
“怎的不在雍州待了,跑去绵州吃苦?”虽然两年未见,但一开口,还是无比熟稔的语气。
柳梓唐在桌边坐下,跟在他身后的琮生放下手中的油纸包,拆开来是一包酥点。琮生手脚麻利地将酥点装盘,柳梓唐将酥点往杨菀之面前推了推,道:“雍州很好,也很太平。去做这个司徒使根本不需要我费心思,因为过得太舒适了,反而觉得很不安,于是借着这个机会,就想调出去看看。为官这么些年,总得多历练历练。”
这确是柳梓唐的实话,雍州太平,雍州的地方官员也能干,将整个雍州治理得井井有条。而且,雍州是雍州姚氏的地盘,柳梓唐在那里其实做不出什么政绩来。其实整个京畿道都是这样的,就像姚慎身当年在华阴县一样,无功无过。
但这不是柳梓唐想要去绵州的根本原因。雍州的人在捧着他,让他隐约有种自己正在被捧杀的预感。第十次拒绝了同僚想拉他去花楼的邀请后,柳梓唐慎重地写了一封信给师父。就在去信不久,绵州地动,听闻朝廷的灾银去向不明,柳梓唐立刻上书申请前往绵州,甚至在奏折里向圣人立了军令状。圣人正愁着没人接这个烂摊子,刚好柳梓唐上赶着来了。
只是没想到,另一个上赶着来的人,是杨菀之。
其实两人都知道这绵州注定是烂摊子,但是那又如何?他们就是来收拾烂摊子的。
两人并未叙旧,而是聊起了对此次地动灾后的看法。杨菀之相对乐观一点,她觉得不过就是重建,大兴雪灾后重建一个村子是重建,现在重建一个绵州也是重建。柳梓唐却不那么乐观,这绵州的灾银都不知道去哪了,这还能得了?但望着杨菀之清澈乐观的眼神,柳梓唐默默把到了嘴边的凉水咽了下去。
算了,本来这就是他该操心的事情。看来在绵州府,又要给杨大人的营造打下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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