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云舟被杨菀之一说,一时间有些沉默。
然后他小声地狡辩道:“可是,难道你们不羡慕话本子里那种很纯粹的感情吗?”
“不羡慕。”两位女官异口同声地答道。
话本子作者陆某人:“话本子又不是现实,公主是活生生的人,你用话本子里被作者美化过的感情去往你和公主身上套,不就是按图索骥吗?”
感情生活一团糟的杨某人:“感情这个东西,本来就不纯粹。所有的感情都夹带私心。”
“不对不对,”章云舟下意识觉得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那照阿姊这么说,难道阿姊对公主也有私心吗?”
杨菀之竟然没有如章云舟以为那样被问住,而是很自然地答道:“有。”
就像阿爹对她有期望,她对平儿也有期望,有期望就有私心。再说平儿就更是如此了,妹妹的占有欲有时弄得杨菀之都有些无所适从,这又怎么不是妹妹的一点私心呢?
但是在杨菀之眼里,爱就是摩擦与包容,所以她接受妹妹的占有欲,虽不会如话本子里的人一样甘之如饴,但在自己能接受的范围对她纵容。
“本来爱人就要先爱己嘛,自己没有欲望的人哪还叫人嘛!”陆虹笙头头是道,“接受自己的欲望,也要接受别人的欲望。你觉得话本子里的玉郎为爱千里奔赴是纯粹的感人,可是实际上只是感动了自己,在他的妻主眼里他和那个权臣之子没有区别,甚至更次。权臣之子还是一枚可用的棋子,玉郎不过就是个供她赏玩的金丝雀啊。”
有章云舟自比玉郎在前,陆虹笙这话其实有点难听了。
但杨菀之却暗暗点头,话本子照进现实,以她对她那个妹子的了解,章云舟这样的行为只会让宠溺他的章家人心软妥协,但辛温平这里,他这种表面示弱实则暗含逼迫的行为只会让她不爽。在杨菀之看来,章云舟最好还是不要进公主府,不然,后面的日子有得他难受。
辛温平内心对人其实是很刻薄的,一旦在她这里扣了分,后面很难再加回来。
杨菀之和章云舟选择性地忽视了陆虹笙为什么对这个话本子的内容如数家珍。
章云舟是油盐不进:“但是最后妻主的身边不还是只有玉郎吗?”
陆虹笙:……要不是当初书肆说一女多夫上不得台面,不能给她刊印,为了一点点外快她不得不改了剧情,女主角的后宅里可能不止玉郎,还有金郎、银郎、石头郎。
但她不想破坏自己在冬官署的一世英名,毕竟她写的话本子修改删减后还是有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加上章云舟和她非亲非故,不过今日刚刚认识,本就没必要说那么多。她只是看在他是跟着自己的话本子“学坏”的份上,好心劝他两句,实在听不进也就罢了。
倒是杨菀之在切切实实地头疼,妹妹惹下的风流债,她这个做姐姐的管也不是,不管好像也不是。
看出杨菀之的为难,陆虹笙自嘲似的打了个哈哈:“算了,咱俩也没个相好的,在这边咸吃萝卜淡操心。”
章云舟“唔”了一声,看了一眼杨菀之。本来以为她会做自己表嫂的,结果也不知道表哥是怎么想的,两个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结束了。
所以阿姊到现在还是一个人,是因为被表哥伤了心吗?章云舟看着杨菀之的眼神里带了些同病相怜,毕竟辛温平和姚慎身成了未婚夫妻,表哥也已经和秦黛成亲了,其实阿姊是能够理解她的吧?加上刚刚陆虹笙发话以后,杨菀之没有接他俩任何人的茬,章云舟就下意识地以为杨菀之其实是认同他的:“阿姊,我觉得你我经历相似,你应该是能理解我的吧?”
杨菀之愣了一下,第一时间竟然都没有想到月无华身上。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章云舟哪知道维扬县的那些事呢,多半是在说月无华吧。
“你说月无华?”杨菀之摇了摇头,“明眼人都知道,我们之间和你说的那种话本子一样的感情是不一样的吧。”
从结果来看就显然不是了。
月无华是个很现实的人,他比杨菀之更理性,当初他说的很多话,等到杨菀之慢慢成长以后再去回顾,品出了很多不一样的味道。
“但是阿姊你其实还是念着表哥的吧?”章云舟问道,像是想从杨菀之这里得到一丝丝的认同和肯定。
“我的事情很多,”杨菀之无力地叹了一口气,“我没有时间去想一个已经过去的人。月无华注定要回西南,我和他职权没有交叉,未来的轨迹也未必会有交叉,他需要的是秦督军那样可以并肩的战友,而不是我这样的人。”
章云舟从她的语气里甚至听不出半分怨怼。
相识一场,最后也算好聚好散,过去那么久,杨菀之人生的齿轮一直在转,就像月无华的意志并不会以她迁移,她同样不会为月无华停下脚步。
陆虹笙暗暗给杨菀之比了个大拇指:“不愧是在营造司干了这么多年的人,你的心真的像石阶一样硬。”
“彼此彼此。”杨菀之回敬。
“我说这位三公子,要不你回去洛阳让你爹给你找个差事干吧?”陆虹笙友情建议。
之前听章云舟讲了那么多,陆虹笙大概了解这个章三公子,这些年在家其实就是个“待字闺中”的小少爷,每天喝喝茶、看看话本子、逗逗鸟、发发呆。虽然在营造司风里来雨里去的陆司簿也渴望着能过这种混吃等死的生活,但转念一想,如今她已经是家里最有钱的那个人了,看着爹娘和她那个扶不上墙的哥哥对她毕恭毕敬的样子,陆虹笙知道都是因为她头上有官帽、兜里有铜板。所以,陆虹笙觉得,一旦章云舟体会到这种自己能赚到银子的快乐,就不会再念着公主了。
章云舟撇了撇嘴,小声道:“我什么都不会,爹娘说,横竖我也不是铺张的人,只要不在外面花天酒地、作奸犯科,在家待着也挺好……”
其实,从前章晚规和盛容对这个小儿子的要求还算严格,只是后来因为辛温平的关系,章云舟总觉得自己以后能进公主府就万事大吉了,做个清闲驸马相妻教女;而章晚规和盛容又升了官,一下子忙碌起来,老夫人又是个溺爱孩子的,慢慢就成了这样。
也不怪老夫人知道辛温平和姚慎身订婚后会如此生气,换作杨菀之,恐怕要气死了。
这边杨菀之在共情章老夫人,就听章云舟声音越来越小:“……阿姊,你就带我去见公主吧,千万不要让月家人知道我在大兴……”
原本正在往月家走的杨菀之沉默了一瞬,在下一个路口转了马头,往抱月茶楼去了。
她和陆虹笙一会儿还要回冬官署,没时间处理这些杂事,若是一会儿半路让章云舟知道是去月家,一抵触,他扭头跑了,她们可不太好办。而且他都这么说了,杨菀之也不想掺和到别人的家事里做恶人,于是便道:“今日不是休沐日,平儿在官署,我和陆大人也要回冬官署。不若这样,我先送你去抱月茶楼小坐一会儿,你在那边等平儿处理完公务去找你,可好?”
若是被经常去茶楼小坐的清嘉郡主刚好遇见,那就不关她的事了。
听到杨菀之这么说,章云舟喜出望外,连忙谢过杨菀之。将人送到抱月茶楼以后,杨菀之冲杨楚离使个眼色,杨楚离就心领神会,派人偷偷去月家找萧应云了。
回到冬官署的小杨工叹气叹了整整十分钟,搞得匡姮都没法专心算数了。
在冬官署待的这几个月,匡大人的脸上也多了些生气,会关心同僚的八卦了,凑过来问:“这是怎么了,城外雪灾的善后工作不好吗?”
“不是。”杨菀之摇了摇头。
陆虹笙是个嘴巴没把门的,便道:“遇见个不远万里来给齐光公主投怀送抱的。”
见杨菀之没制止,陆虹笙运用她话本子作者的口才,添油加醋说了好一通,说得匡姮连连摇头。陆虹笙喝了一大口茶道:“唉,不过呢,我也没有过相好,这事儿吧,也就听一乐。”
“确实。”匡姮点了点头,“不过,要是我儿子这样,我肯定气死了。”
“害,这就没必要感同身受了,有儿子再说。”陆虹笙大大咧咧地把茶杯往桌上一放。
“我儿子五岁了。”
“啊……啊?”陆虹笙不可思议地看了匡姮一眼。
就连手上忙着做烫样的杨菀之都侧目了。
“你,你都有儿子了?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陆虹笙怒吃一口大瓜。
“你俩都没有成家,这个话题和你们应该聊不来吧。”匡姮淡淡地说。
“那你夫君……”
“前年外调去并州了。”匡姮提起自己的夫君和儿子不如提她的公式有热情,尽管比起听她的公式,听她讲她的夫君和儿子更让陆虹笙有热情。
陆虹笙歪了歪头,她和匡姮年纪相仿,结果人家儿子都会打酱油了,总觉得有点微妙。倒不是说觉得哪种人生更好,只是感觉明明是同龄人,却好像身处两个不同的人生阶段,或者说,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所以,到头来只有我一个人年纪一大把了还是孑然一身吗……”陆虹笙有点沮丧。
“你家里给你找了那么多冰人,就没一个说到你心坎上的?”杨菀之好笑。
“别提别提!”陆虹笙连连摆手,“那冰人说我年纪一把了就不要挑了,还说我性格太强势,得改改,不然找不到,还建议我如果一定要做官也别在又苦又累的冬官署,应该找个清闲的官位——她以为官位是大白菜么,还能由得了我挑?”
陆虹笙不像杨菀之,她进冬官署其实没得选。她是进士出身,但是身为女子,又没有后台,能留在大兴做京官已经是天大的好运了,世人眼里清闲的春官,有权力的天官、地官、秋官,还有听起来很是厉害的内史府、太史阁……她统统进不去,只能被丢到冬官署来。那会儿冬官署还没有杨菀之,她也经历过一遍杨菀之曾经经历过的尴尬排挤。
说到底,在冰人眼里,她有官职在身,也不过是为她增加一点点说亲时候的附加筹码,但真正起决定因素的,还是年龄、外貌、是否驯服。
“为什么非要成亲?”匡姮摇了摇头,“你看我,虽说有了夫君,但这个夫君其实和没有也无甚区别。”
“就是!而且你说,既然这冰人是说媒,凭什么只许别人挑我的刺儿,轮到我这里,就说我对别人太挑剔?”陆虹笙手一抄,颇为不满道。
“那不找冰人便是了。”
陆虹笙脸一垮:“我娘都从楚州追到大兴来了,我躲不过哇……”
三个女官在冬官署聊得热火朝天,很快就到了散值的时候。焚琴早早在外面候着了,还提了一只烧鸡。杨菀之每天散值的时候都饿得够呛,一路上被焚琴手里的烧鸡勾得肚子咕咕叫,回家吃了饭,杨菀之今日也没啥看书做活的心思,搬着板凳和焚琴一起坐在小院里看星星。匡姮教过她怎么通过北斗去辨认星宿,但等到自己去看的时候,单是找北斗就找了半天。
两人一边看星星一边聊今日发生的事情,焚琴如今也有了自己的事情,在家做些帕子、香囊,拿到东市去卖了换点钱,因此每天也能遇见不少有意思的人和事。焚琴说东市那边在搭皮影戏的戏台子,还和杨菀之约好明天等杨菀之散值,焚琴去接了她一起到东市凑热闹。一直聊到两人都犯困了,才各自回屋睡觉。
不同于杨菀之官邸的岁月静好,此时,萧应云、月槐岚和章云舟正在公主府的花厅里对峙。
章云舟此时脸上挂着泪,跪在月槐岚面前道:“婶婶、伯姥姥,求你们成全云舟吧!”
一向温和的月槐岚此时语气也不好:“公主和姚家的婚事是圣人亲口定下的,你、我、公主,都说了不算。你若是不嫌丢人,就自己去求圣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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